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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倾天下_天下归元【完结】(202)

  塔娜,昔年匆匆一会,今朝,再次匆匆一别,此生,我不会再来看你了。

  恩怨已结,再无牵念,尔奔天堂,我奔天涯,浮絮飘萍,各自走好。

  (注:“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出自《诗经国风》,原文为“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其意为:“我姑且喝酒作乐吧,只有这样才可以停止我永不间歇的悲伤。”)

  ※※※

  永乐二年,从chūn到夏,被我消磨在茫茫糙原之上。

  我走过落日长河景色壮美的斡难河,走过号称蒙古圣山,冰峰永矗的肯特汗山,走过数十日见不着一个人影的广袤沙漠,然后在小城迤都欣喜yù狂的看见人影听见人声,突然连浓烈的羊膻味,都觉得亲切好闻。

  也是在迤都的小酒馆里,我对着桌fèng里嵌满huáng沙的破旧桌子,心事重重的喝着散发着奶酸气息的青稞酒时,突然想起,姑姑的忌日快到了。

  而我,已经在关外漂泊了很久,暗卫一度失去了我的消息。

  那一日,我掸掸斗笠上塞外风沙,一年来第一次将目光,投向关内。

  永乐二年八月,我回到北平。

  妙峰山旧地重游,景色依旧,十万花林如雪,却已无人伴我,同览胜景。

  妙峰山顶,长风鼓dàng,chuī起衣袂猎猎,恍惚中听得女子脆笑如莺,“一辈子理不清,就下辈子再理,你总有软肋在我手里。”

  男子声音清朗沉稳:“无妨,你便生生世世的威胁着我,这日子过得才有意思。”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在耳侧,恍惚间便似他立在我身后,正待我回首,蓦然惊喜。

  我却直立如昔,不曾回身。

  不过幻像而已。

  呵,我以为捏住谁的软肋,最终被反复播弄揉折的,却是我自己的千疮百孔的心。

  往事悠悠空记省。

  ※※※

  妙峰山南麓,昔日山崖早已崩塌,形成一处小山坡,糙木无知,历经造化摧毁之灾,不过数载,再次繁盛葳蕤。

  我早已寻不着昔年遗迹。

  绕着土坡缓缓行走一圈,凭着记忆找着一处山凹,觉得那里和当年山dòng距离很近,便带了香烛纸钱过去。

  尚未走近,我脚步突然一僵。

  山凹下,嶙峋山石上香烛纸钱齐备,银衣男子,正微微俯身,以酒相酹。

  这一刹间思绪百转,最终我还是走了过去。

  他缓缓回身。

  目光jiāo汇的那一刻,至平静,至汹涌。

  我突然觉得心境苍老,恍惚间鬓侵雪霜,这兜兜转转的日夜,似早已过了数个轮回,人生里诸般酸甜苦辣,悲欢离合,一一尝遍。

  换得如今,相对无言。

  此刻的平静相视,才惊觉,当年的跌宕,激烈,溅血三尺,拔刀相向,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活着,血液涌动着,知冷知热着,有爱有恨着的,幸福。

  如今也许我依旧知道那热血激起的滋味,却已久违,久违至懒于想起。

  在姑姑葬身之地,遇见她杀身仇人,我竟不想再拔剑相对,姑姑也许会责我不孝吧。

  我淡淡的笑着,上前。

  即已相逢,便不必转身逃避,更不必追究是邂逅还是有心。

  将他的香烛纸钱挪了挪,放上我的,我道:“她未必想看见你。”

  贺兰悠默然,良久答:“我只做我觉得我应做的。”

  我侧头瞄了瞄,见山凹露出的泥石看来颇为奇异,竟不似造化生成,倒像是后天人力所挖导致,不由咦了一声。

  他亦侧首,口气清淡:“抱歉,没挖出来。”

  我怔一怔,这才明白他竟是动用大量人力,硬生生挖出这山凹,意图挖出姑姑尸体。

  怎么可能!

  那夜山势倾颓。犹如天柱将倾,那般彻底的崩塌,姑姑的尸身,定早已粉碎,和山石化为一体,穷尽三生三世,也不可能挖出。

  贺兰悠身历其境,自然也是明白的,可是他竟然当真会去做这样的“蠢事”!

  他见我眼光,已知我意思,微微犹豫,只道:“我记得那日你将她头颅搁于石上,其间有石fèng,也许……”

  我已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那日山体初震时刻,头颅滚入石fèng,卡在石fèng间,那么不会再为外力所损,保全下来是有可能的。

  只是这可能何等渺茫,为了这渺茫至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他派人挖了多久?

  山石间土质新鲜,微带湿润,而最近没有下雨。

  我的心里,微微酸涩,良久道:“不必了。”

  艰难的道:“也不全是——你的错。”

  他不答,只看着那一方山崖,良久道:“我并不觉得我对她有错。”

  我微微苦笑,好,好贺兰氏风格,我倒忘记了,武林君王温柔形容下霸气无双,向来不惮于轻易决人生死,向来视人命如糙芥。

  “我只是,知道你的遗憾而已……”他后一句低如呢喃。

  我默然,上前,焚香默祷。

  姑姑,谅我。

  你曾教导过我,做人贵乎恩怨分明,他亏负过我,但亦再三有恩于我,我终是无法以杀手相待,所以,我只能以那般的方式,为你报仇。

  你可谅我?

  青烟徐徐,飘拂摇动于山林间,犹如薄纱轻幕,又似晃动水晶帘,那一方淡rǔ色的视野里,艾绿姑姑身姿冉冉,微笑慈悯,一顾温柔。

  痴儿,不过虚幻,何须自苦?

  我亦微笑。

  闭目,喃喃低诵。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

  “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萨心者,持于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

  “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

  “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贺兰悠一直静静站在我身后,负手听我诵经。

  我回过身,看着他深如碧水的眼眸,道:“走吧,姑姑很好,我们,尤其是你,就不要在这里打扰她的清净了。”

  又看看那山石,道:“也不必……再挖了。”

  他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当先向外行去。

  转过山凹,山势向上,拾阶而行,半山腰处,一处凉亭,镂雕jīng细,四角翼然,檐垂金铃,甚是jīng雅。

  我在亭子中坐定,听得身侧流水淙淙,细看却是用竹管自山顶接下做成流泉,不由讶然,道:“以前好像没这亭子。”

  他笑而不答,只挥一挥手,立时有娇俏婢子上前,浅笑盈盈,奉上玉泉水,青花壶,琉璃杯,雪顶茶,十指纤细柔嫩如青葱,动作轻巧利落似拨弦,端的是佳人佳景。

  我端起茶盏,轻抿一口,道:“端的是好享受。”

  心里已明白,这亭,这茶,这人,都是紫冥教手笔,只为了贺兰教主临时路过享受而已。

  见我环顾四周面露了然,对面,垂目斟茶的贺兰悠,亦温柔微羞一笑。

  我看着他,突然感慨,有多久,我们不曾这般静谧相对安坐jiāo谈,而不须经历那些敌对,责难,误会,和拼杀?

  世事如棋局纵横翻覆,我们都只不过是棋子而已。

  想了想,我道:“我还没谢谢你撷英殿前,救命之恩。”

  他摇头,为我续茶,道:“说起撷英殿,我本可以一直跟着你的,可惜有些事耽搁了,然后我便找不着你了,等我得到你的确切消息时,你已经从关外回来了。”

  我淡淡一笑,却不想作答,只细细抚摸那琉璃杯,剔透杯身浮雕莲花,袅娜婷婷不胜风的姿态颇为动人,我赞道:“向日但疑苏滴水,含风浑讶雪生香,这莲当真好雕工。”

  他若有所思的亦抚摸那杯身,道:“家母生前爱莲,紫冥宫她住过的寝室内,所有物事,皆有莲饰,巧的是,她闺讳中亦有莲字。”

  我隐约记得他母亲之死似乎和贺兰秀川有关系,又觉得不好随意问人先妣姓名,一时踌躇,他却已道:“她名莫莲衣。”

  我低低念了一遍,道:“很动听的名字,想来令堂在生时,定然绝色无双。”

  他道:“是,先父很珍爱她。”

  我又在心里念了念那名字,不知为何,突然觉得这名好生熟悉,似乎在哪里听过,然而无论怎么想,都无法想起自己曾有认识的人叫这个名字或听人转述过这个名字,实在思索不出来,只得罢了,且搁心中。

  默然许久,站起身,我道:“我走了。”

  他不动,也不起身,握着杯的手指微微用力,随即松开。

  再抬首时他已神色如常温和笑问:“不再多留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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