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盐运来以后,赵郁仪便走到一旁。
杨颂跟在赵郁仪身后,心里以七上八下的,不敢说话。
赵郁仪淡淡看他一眼:“继续方才在楼上的吧。”
杨颂心里直打鼓,犹豫了半晌,顾忌着不好惊动周围的人,只是低下头,恭敬地说:“臣有罪,请您责罚。”
“你何罪之有?”赵郁仪微微一笑:“刚刚不是演得挺真的吗?”
杨颂赧然。殿下一定是知道了,这假消息就是他传出来的,是他把那些百姓故意引进来。此刻太子有意揶揄挖苦他,他也只能道:“您勿戏弄臣,臣知错了……”
赵郁仪等了一会,见杨颂脸上惶然逐渐加深,方才开口了。
“也罢。”赵郁仪说:“你在江都,纵然心有黎元,有意做事,挈肘颇多,也是不易。”
杨颂微微松一口气。
然后听赵郁仪微微冰冷的声音传来:“孤原谅你一回,下次不许了。”
杨颂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连忙道:“殿下的大恩大德,小臣绝不敢忘。”
赵郁仪看他一眼,微笑道:“现下可以好好说说江都的情形了吧。”
杨颂心里又是一打鼓,方才在茶楼上,他的闪烁其词,原来早就被对方看出来了……他心里又敬又畏。望着眼前的人,只觉得其天授之姿,天人之表。再不敢有小心思,一五一十地说起江都的情况来。
和姊姊道别后,回去的路上,若微好久没说话。她想起分别时姊姊含泪的眼睛,姊姊一句话也没有说,但若微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于是若微也没有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此一去,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了……若微伤感不已,何况,今日还发生了这样的事……
赵郁仪见她沉默无言,以为她不舍得家人,便道:“日后还是能相见的。”
若微的确不舍得长姊,但她知道自己沉默的原因不仅仅是这个。马车内透入稀疏的月光,模糊地落在赵郁仪一贯显得冰凉的眉目上。犹豫了好久,若微还是出声了:“……郎君,像今日这样的事情,有很多吗?”
赵郁仪微微一愣,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若微在说什么。“如今的扬州……”他想了想,还是决定说实话:“的确是的。
若微露出受伤般的神色。
赵郁仪凝视着她明丽的眉眼,天真又赤诚的,这样明显的爱与嗔……他心下有些感慨,却又不禁微微的向往。
“你自幼长在深闺之中,自然不会有人同你说这些。”赵郁仪道,“这样的事情,自古以来,何曾有断绝过?大殷如今正处治世之中,比起前代,已经是千好万好了。”
月光抚在若微的脸上,是雪一般的冰凉。仿佛自盘古开天地以来,便一直是这样的月光。若微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地,面对的是何人,忍不住喃喃道:“连治世……都是如此吗?”
赵郁仪一时怔住。诚然,此话是极不合时宜的,若听到旁人耳里,只怕会被认为对国朝怀有异心,然后被判个谋逆之罪。但奇异的,听闻此言,赵郁仪心中并没有怒意。
“何必要这般想呢?”他沉吟片刻,“绝对的根除恶事,凭借人力,是完全无法做到的。但若能‘树德务滋,除恶勿尽’,便能达到人间的理想之境了吧。”
若微若有所思,不禁问了一句:“树德务滋,除恶勿尽‘,您……便是如此吗?”
赵郁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微笑道:“乾坤之内,道长悠悠。”
若微一时神往。
第34章 涩意
这夜书房灯火通明。
“……事情便是如此了。”赵郁仪道:“情况已经好转了许多。”
“这皆是有赖于在苏州的准备。”魏辅之却仍旧面色严肃, “自国朝兴起以来,世家豪左便退居江南,在此经营多年, 已然独霸一方, 难以撼动。”他皱着眉头, “您先前强硬处决了一些豪强大族, 恐怕已经引起他们的不满了。如今稍作收敛,只怕还在等待时机,进而一击而胜……”
赵郁仪不语许久。他站于窗前, 风徐徐而入,庭院中皎月如霜,清湖如镜。他沉思片刻,“你说得对……”他的声音冷凝如冰, “这也是太祖时留下来的弊病了。”
魏辅之沉默下来。他自然不会与太子讨论太祖施政之得失。众所周知, 本朝太祖便出生于大族, 而当其定鼎天下, 位登九五之后, 对豪族亦颇有优容。在太宗,中宗两朝,其问题还不显,而到了如今, 俨然成为国朝又一大患了……魏辅之斟酌词措许久,开口了:“您务必要小心行事,稍有不慎, 恐怕会有倾覆之祸……”
赵郁仪微微一叹息:“您的意思是, 我们只能做至此了。”
魏辅之长久静默。赵郁仪看在眼里,不禁微笑:“孤记得, 甫下扬州时,先生可是成竹在胸,要定江南于此役,如今如何面露踌躇?”
心中绷紧的神经忽而一松,“先前是臣浅薄了。”魏辅之长长叹一口气:“圣心如渊,臣岂能妄加揣测。”
提及长安宫中皇帝,赵郁仪的脸色微沉。“圣人不欲彻底整治江南,孤纵为太子,又能如何?”赵郁仪的目光望向远方,在那千里之外,是帝国的权力中心所在,他微微叹道:“如今亦只能顺应上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