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观嗤了一声,眼角眉梢漫上冷意,与竭力遮掩的惧怕。
他不敢问刀客情谊长久,只问:“二十年前,‘自在空空’盟约江湖、朝堂两不相干,二十年来,皆是如此。来仪,你我之事,当真无碍么?”
刀客攥住他冰凉的指尖,悄悄叹了一声,“在应天,江湖人开的酒铺茶楼也是要给官府交钱的,小河大江每年都要跑几个捕鱼的去漕帮。又非隔天堑,哪能真的全不相干。
二十年前自在空空盟约此誓,是为避免七万滇兵尽死、仡徕氏血脉断绝之事重演。这与你我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你若不是照夜刀,自然与你无关”。
魏观又嗤了一声,眉头压下去,眼梢提起,尾峰尖利,“可你是照夜刀,是天下第一的刀客,若将你压下去,名与利俱来。要是再能为你安上什么错处,好教他们有个道貌岸然的名头,想必有许多人高兴。”
“阿观,正因如此,我从来在风波中,便无此事,亦有其他”,刀客笑了起来,神情分明没有什么变化,却仿佛一瞬间从旖旎中抽开身来,不再是那个躺在人膝上放赖的姑娘,仅仅是个江湖人。
魏观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他直视刀客的双眼,看见她鸦羽般的眼睫,琥珀色的瞳孔恍若天边的炽阳。
“你要做什么?”他开口问询。
“那中探花的既为舵主,漕帮之中也不知有几人与他一般想法……他们如何与广信结交,又想做什么,谁起的主意,又是谁在其中穿针引线。阿观,我听说以杀能止杀,我愿试之。”
“你不管我了么!”
漕帮的势力广布江南,刀客却是独身,便是她有绝世的功夫,魏观又如何不忧虑。
更何况,她要以一人杀众人,若是做成,是何等的本事,何等的猖狂。如何教人不嫌恨,如何不畏惧。
蚂蚁虽微,蚁多食象。魏观几乎恨她。他恨刀客招惹风波,恨她百无忌讳,偏却不敢斥她太狠,唯恐惊动了神灵,当真为她招来不详。
百般滋味搅在心头,他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声音像是提着剑从金石上划拉过去一般,尖锐刺耳,既怒且苦,既忧且怨。
肥猫一下子炸了毛,从刀客身上跳下去,一溜烟的跑出屋子。
“阿观,你不要担心,此事不会耽搁太久,我也会珍重己身,绝不会有事。”
“你让别人去做!”魏观狠狠咬着牙,紧盯着刀客,恨不得用目光在她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好教她吃个什么教训。
刀客笑了笑,摸了摸他的面颊,又轻轻叹了一声,“阿观,若人人教他人去做,那便无人去了”。
魏观的面容惨白了下去,他知道,刀客心意已定,此事绝无回旋。忧与惧涌上心头,将他整个淹没。
他想求她,求她从刀尖上下来。江湖人怎么活,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可她便是这样的刀客,心净澄澈,光华灼灼。
魏观说不出口。
“来仪,你让一让我……”
他伏在刀客的手掌里,烫人的泪水不停的落下来。哽咽溢出喉咙,他咬住刀客的指腹,牙关战战。
刀客抿紧唇,不再多言。她垂眼看向魏观,便见他肩脊塌下去,仿佛被打碎一般。刀客的心也被他的眼泪烫了一下。
由爱故生怖。初见之时,他只像一把刀,不铸刀鞘,有着刻薄的锋刃,如今却不知平添了多少忧惧。
他本不必如此。
想到这儿,刀客想要大笑,又近乎于大哭。她有六分情、四分欲,便自以为捧出宝珠。
人间二万六千条路,有几多风波,她不怕听得,魏观怕听得。而后何去谁从,魏观能应,她应不得。
“阿观……”刀客低声唤他,近乎于不知所措。她遇见过许多人,她与他们各有所求,互不相干,寸步不让,情如朝露。
可是,他不一样……
“来仪,我要去见自在空空,你应不应我。”
魏观抬起眼来,直视刀客,肩脊直起,似重塑了一根骨,面色仍带苍白,又分明坚定。
第26章
金风楼的歌女从来不歇,丝竹扰扰,歌声靡靡,唱都是春情、春恨,从昼至夜,忽喜忽悲,直唱得人情丝百转、心神俱乱。
魏观啪的一声合上了窗子,将丝竹声与歌声摔在窗外,转头看向刀客,“来仪,你当真愿意带我去见自在空空么。”
“有何不可”,刀客笑了笑,拿羽毛挠了挠他下巴,“再说你我如今既成一家,也该是去见见。”
“我依旧不懂”,魏观偏头避开羽毛,后背抵在窗棱上,“你们所谓的两不相干,到底是怎样的两不相干?”
漕帮与广信王,刀客与他,都是一个江湖一朝堂,哪里不同?为何一个是错,一个却可应允呢?
刀客笑了起来,一双眼波光流淌,如同日光下粼粼的湖水。她推开两扇大窗子,让阳光洒进光线昏暗的木室。
“从心”,刀客又向窗外探出身子,深嗅了一口清晨带着青草水露的空气,回转身笑望着魏观,“或许也是从这人世间”。
“我带你去看”。
刀客拎起墙壁上挂着的竹篓,牵着魏观从窗子跃出,提身飞步,停在了一个二重小楼的屋檐上。
江南多雨,故而檐角尖尖,一排排的斜飞上去,像振翅的鸟儿。魏观立在檐角,垂眼见街巷近在咫尺,三五个小孩儿扔羊股玩,抓起来一把又抛上去,清脆的落在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