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这石狮子向南走, 便能走到晴方城。
晴方城是一座小城,不过十街八巷,环山环水, 树密林高。站在那城头上眺望,大山拔地成天阻, 江河纵横如星罗,巨木森森, 山谷深幽若陷。方志上说这里多瘴气, 淫祀盛,妖物猖, 不可行。
他们中原人不爱往此来,也不知这小城唤晴方,只称什么绥南。千百年来,日月轮转,这里只有马帮矮马叮叮当当, 沿着那狭长的山路, 往来如线。
也因此, 那些不得淫祀的规矩管不到这里。晴方城里,家家供着神龛, 信菩萨的,信山妖的,乱七八糟,什么都有。神灵精怪共会一处,从未如此热闹,也从未如此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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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方城外有雪山,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在小城里蜿蜒而过。晏停云从四方街买了朱砂、香烛,沿着石渠小溪,向小城深处、家中去。
晴方城的花木生的旺,长着青苔的石渠旁堆满了花,烂漫的长到巷子两边的白墙上,明媚的煞人眼。在空灵透亮的净蓝天空下,生长出一种中原大地无有的浪漫与稚趣。
这里的猫儿狗儿,也比旁处的大胆,贪这日光好,一个个儿从人家里出来,懒洋洋的趴在木门、青石小路旁。
晏停云绕过这一道儿上东倒西歪的猫狗,拐过几条扭七扭八的街巷。这里的街巷半点不肯方正,他住的巷子尾,更是前门一甩身,从巷子里藏起来,只露一角角。
正是四月时节,黄色的木香花大片大片的开满白色的院墙,一枝上能开七、八、十来朵。一团团一簇簇,不知是何时长起来的,也不需浇什么水。窄窄的一道木门,便隐在了一墙花里,不留心便瞧不见。
晏停云拨开两缕垂下来的花枝,从袖间掏出一串铜钥匙,正要打开门,却有一阵喘意急急涌上来,钥匙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他急退了几步,靠在墙上。抬起头环顾,果然一只胖橘猫踩着花枝,从墙沿上神气的踱步过来,稳当当的坐在他头顶,嘴里还叼着一块肉,和他今早晾在房梁下的仿佛。
晴方城里好晴光,日头照在猫咪上,晒出一种特有的气味,臭臭香香,形容不清,却好闻的很。金色的光影中,猫咪耳朵上的两簇毛蓬松放光,教人想起太阳底下的蒲公英。
晏停云止住喘意,侧身退后一步,等着猫咪吃完肉干,给它让出回家的通道。他认得这只猫咪,是东家阿婆养的,常来他这里偷肉吃,也算老相识了,半点不怕人。
“晏先生,晏先生!”
是东家阿婆的声音,晏停云听到呼喊,回头望去,“小咪在这里,阿婆来抱它吧。”
阿婆五六十岁,人却精神。推门走过来,提着只竹篮子,讲起话来噼里啪啦的,还掺杂着乡音,教人听不太懂,却很是亲近。
“哪个要找小咪,是阿婆早上采了菌子,正想给你送过去,不值什么钱,就是吃个新鲜。”
阿婆很喜欢这娃仔,他是去岁搬来的,眉眼长得清峻,往那儿一站,长身玉立,很像样子。
当然,阿婆是形容不出这么文绉绉的词的,却见了就想塞给他一片腌肉、一把青菜。更何况,他为人也好,正教着西街的小娃子们识字,小娃子们都夸他好耐心呢。
晏停云连连摆手,阿婆却笑,不过是几颗菌子,他便这般窘迫,娃子们讲什么君子端方如玉,许是就这样哩。
“教娃子们认字你都不肯收钱,小咪吃了你多少肉干,还和阿婆客气什么。”
阿婆将竹篮子塞到晏停云怀里,抄起地上的猫,同他告别,“晏先生,咱们这儿日光好,多出来坐坐喽”。
晏停云应了,阿婆却依旧放心不下。这娃仔哪里都好,就是总扎在他那院子里,一天也不出来,一扎能扎上好几天。
可家里也就他一个,也不见他多养些草木、猫狗,孤零零的,可怜见啊。快活些才能去病气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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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停云进了门,走过一方影壁。庭院静无声响,只有溪水淙淙,流过幽绿的花木,投影照水。
庭院不大不小,四五间屋子。院子里几从花木,一处石桌石椅,都是旧主人留下来的。
他将竹篮子放在廊下,走向疏光处的小佛堂,石子小径上杂草蔓长,露水沾衣欲湿。
小佛堂窗格细密,窗纱也不太透光,厚重的木门打开,光影乍透进来,浮光明灭,照在神龛上,神像晦暗不明。
那是一尊菩萨抱镜。那菩萨趺坐在云团上,彩漆斑驳,碎痕密布,不甚出奇。面目虽也是长眉细目,却不知如何雕就的,不显慈悲,反多妖异。
而她怀中铜镜,却似是新磨,锈绿不生,镜中时如水面似的,有光影凫游。映着供台上一枝白玉莲花,花瓣细长,片片雕就,含苞紧闭,盈润透光。
供台里香火昼夜不息,烟雾如同层层云霭,被吞吐进白玉莲花中,一片渺渺。此时香烛未灭,黄纸半燃,反书符文朱砂写就,色泽猩红似血,“为飨为食”几字狰狞蜷曲。
唐时多志怪,传闻亦有令妖者,有书《广闻略记》曾载:“有妖师负怨望,取骨为器,以身为飨,献于妖母。得妖如子,驱之乱国。帝斩妖脉,逐妖鬼于华夏之外,而后神怪不生,唯王者不去处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