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是老练的舵手,是航行于海上的巨轮。她见过万里高空,征服过海浪……
他……不够相配……
秦纾又笑了笑,打断他的胡思乱想,继续说下去。
“你若想要我说,你这样好,我总是说不完的。就像……有谁像你这样好的脾气,又生得这样漂亮。”
她这句便是戏谑更多了,不过说的是真心话。
沈铮咬了咬唇,几乎陷在这蜜糖一样的话语里,神智全无。可他又忍不住钻起牛角尖——她认为他好,便是爱么?
两人之间没有说过爱,那词汇太深太重,他不敢听也不敢说。
现在也如此……沈铮没有问出口。
秦纾也没说。没说若是没有他,或许她的人生便像严丝合缝的齿轮,工厂里轰隆隆做响的机器,急驰向前的煤油车,一个真正的商人。
或许那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的生意能做的更大,旁人能对她更恭敬。只是她想着想着,便想到风雪前压下来的天幕,那么深,那么沉。
无论是东方或是西夷的画家,他们做画时,在大片水墨、深灰水粉的背景下,总喜欢勾勒一笔细嫩的春草,一只嫩黄的小雀。
或许他便是那一抹鲜亮颜色,也因此,一副画才能活起来。
“阿姐……抱抱我吧……”他轻声恳求。
秦纾更紧的抱住他,无声的叹息。她的手指抚慰过他的身体,从他细瘦的颈,抚向他白鹤一般嶙峋的肩脊。
他的长发缠绕在她手指腕间,他病的太久了,长发抚摸起来也微有干枯涩意,她的心底也一片涩然……
窗外几盏孤星静静悬在天边,一帐烛光里,隐约能听到烛花爆开的哔啵声。
沈铮伏在她怀里,喉咙里溢出细碎的哭泣,在寂静的深夜里响了很久……
第52章
秦纾京中宅子里有一间大藏书阁, □□排、数十个书架都塞的满满当当。窗子用得是蝉翼似的薄纱,便是不点灯,屋子里也亮堂堂的。
不过这里少有什么集句、训诂之类的书, 大多是报纸, 学报、商报、工人报,还有佛郎机、邪马尼来的, 都分类按日子码好, 一张不差。
秦纾说, 这些报纸她买来是为估量盐粮、煤炭、生丝等等价格涨落的。说尽管她的生意以实业为主,有时候也会玩玩期票。
不过沈铮知道,她想做的远远不止这些。她很少说未做成的事情, 她的性子就是这样。
沈铮取下一份报纸,坐在窗边翻看起来。
这报纸是从南边送来的, 那里天高皇帝远,同西方人交易往来多, 办起报纸也胆子更大。头版头条便是不列颠通过了《权利法案》, 君王特许了第一家商业银行。
沈铮笑了笑,继续往下翻。
江浙的商人打了广告, 要开办蒸汽机织布厂;上洋的大剧院做了雕版小像,新排了《罗密欧》;有青年为妻子写诗,悄悄登在报纸一角。
这世界满是鲜活的色彩,滚滚向前流动。他遥遥望着,也觉得高兴……
沈铮忽然咳了起来, 帕子掩住口, 绣在上面的兰花图案浸上了暗色的血痕。
他蜷了蜷手指, 将帕子攥在手心,轻轻笑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 他的身体像是破了洞,风呼啦啦的吹进来,每一寸血肉里都浸着冰,生机也被一点点的冻透。
这样也好,他想。他骗不了阿姐多久了,她不会知道他的秘密。在她心中,他依旧可以清清白白的死去。
他趴在案几上,轻轻笑着,眼泪也濡湿睫毛,流到鬓角里。
秦纾从屋外走了进来,将几沓旧账本也放到架子上。
放好后,她回身看向沈铮。日光轻幔一样透进来,落在他面容上,他消瘦的不胜其衣,也苍白的像是将要融化的冰。
分明天气渐渐转暖,他却病的越发厉害。热病未去,咳疾又找了上来。一碗碗药喝下去,迟迟不见好。
就像……他不想自己好起来一样……
忽然,沈铮又掩口咳了起来。或许是太过难受,他额头抵在手臂上,咳的整个身子都弓起来,面上通红。桌子上的貔貅镇纸也被他碰掉,啪一下砸在地上。
沈铮弯下身子,去捡那块镇纸。
地上铺着长绒地毯,镇纸倒是不曾摔碎。只是……他看到了秦纾银线粼粼的裙摆,缓缓停在了他身前。
迎着秦纾的目光,沈铮的手指神经质的抖动,手心的帕子也握不住了,又落了下来。
秦纾低头一看,帕子上的兰花图案浸透了红。
他咳血了。
沈铮抿了抿唇,匆忙将帕子掩到袖子里,却是左支右绌,来不及拭去唇上血痕。他仿佛也自知,垂着头不敢看她。
可他不知道,他是个太过拙劣的演员。他将自己折磨的油尽灯枯,又谈何骗过她。
她忽然不想再陪着他演下去了。
“沈铮,我知道你醒了。”
沈铮的身体颤栗了一下。
他原本便不擅长撒谎,谎言被戳穿后更是无地自容到了极点,再没有搅缠含糊过去的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