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在秦纾膝上,被子遮过头,像是一只蜷起来的刺猬,或是树洞里冬眠的兽。
日升月落,他一概不知。除了秦纾,无论谁来,他也一概不理。
窗子紧闭,帘幔低垂,天光仅能投进来朦胧的一片,烛火也昏黄。
玉钏儿提着炭火烧红的炉子,悄悄走了进来,放下几盅热羊奶和药羹,又悄悄退了出去。
“她走啦,起来吃点东西吧。”
秦纾轻轻笑了笑,将被子掀开一角,抚了抚沈铮的头发。
光线乍亮,沈铮阖了阖眼,而后仰着脸,安静的望向她。烛火映在他眼眸中,泛起一点琥珀色的光,像是盛满了蜜酒。
秦纾不由被蛊惑,微微垂下头,像是想要亲吻一只花。她的长发垂落在沈铮的脸颊边,他仿佛有些痒,偏了偏头轻轻笑了一下,秦纾便也笑了起来。
“阿姐笑什么?”他轻声问她。
“笑你好看。”
秦纾轻轻笑着,眼角露出浅浅的纹路。“皎皎,我也不过一俗人耳。”
她的手指抚上沈铮的眉眼。他生得这样好看,每每她拨开遮蔽,将他的面容露出来,便觉得打开了惊世的妆奁,里面明珠皎皎,满室生光。
他是她私藏的珍宝。
微凉的手指轻轻停在他唇上,沈铮面上发烫,像是沁红的玉。他垂下眼,依偎进女人的怀抱里。
很多时候,他都难以抑制的生出自厌和困惑。
这世间给人都划定了样式,男人应当什么样,女人应当什么样。至于阉人,更是完全于情爱不相干。
然而便是他这样的一个人,也能得到如此馈赠么?
他攥着她的衣袖,更紧密的蜷进她怀里,如同一株攀在树上生长的藤蔓。
“皎皎,快点好起来吧。”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不安,她终是低下头,吻轻轻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
第十日。
这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或许当真是春天近了,天色也不再是灰蒙蒙的,显出一点清亮来。
秦纾推开门,也推开窗。天光乍落在屋子里,尚且凛冽的风吹进来,虽仍带着寒气,却也含着腊梅香。
沈铮从锦被中钻出来,被那风吹的打了个激灵,他昏昏沉沉许久的魂魄仿佛也被冻醒了两分。
他久违的嗅到了腊梅香,那香气清幽冷冽,香远益清。
他知道那丛腊梅开在西窗下,他忽然想去看一看。
沈铮试探的坐起身,一时却没有动作。仿佛与这天地阔别太久,不知如何踏入。
“醒了么?”秦纾靠着窗望过来,面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她这样问他,好像他当真只是睡了一觉。
沈铮觉得悬着的一颗心,仿佛就这样平稳的落了下来,没有颠簸的落在她柔软的掌心。
“阿姐……”沈铮面上显出一点羞赧,他轻声唤她,耳尖像是红玉一般。
秦纾走过来,捋了捋他在被子里揉乱的头发。“我备好了佳筵,庆祝你醒过来。”
她说的那样平常,又那样笃定,仿佛认定他一定会在今日好转过来,仿佛那些事当真只是落在他身上的一片灰尘,他掸一掸衣袖,便也抖落了。
沈铮被她感染,也多了一些回望的勇气。
他从床上起身,整肃了衣襟,神情忽而郑重起来。他屈膝跪地,而后伏身下去。
秦纾想要拦住他,扶住他的手肘。
“阿姐,让我行完这礼吧。”
他按住秦纾的手,轻轻笑了一下,仿佛依旧是那个朗然神气少年。而后拜下去,郑重的行了大礼。
“阿姐。”他跪在地上,抬起头,目光清澈如水,盈盈波光。“这些时日劳阿姐费心了……”
“皎皎。”秦纾也笑了起来,长长舒出一口气来。
“起来。”她将沈铮拽起身。
她每次唤他皎皎,都仿佛藏着无限的爱怜。沈铮面色微红,眼睛湿润的看着秦纾,同他未醒时一样。
就像他说的,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唤他,他便会回来。
又或者是,那个被藏在他心里的天真稚童,从来都没有远去。
两人坐下来,他衣袖叠着衣袖,膝头对着膝头,无比的亲密。
“你还想回朝堂么,圣人新开了恩科。”秦纾抚着他的长发,轻轻问他。
沈铮一时没有开口,他望向宫城的方向,从权势的漩涡中抽开身,遥遥的望着那里。
那座宫城恢宏、壮丽、硕大,像耸立的巨兽。
那是所有臣民心中皇权的象征,是人间的天上,尊贵与威严不容冒犯。
他从前也这样觉得。他生长于这个时代,裹挟在时代的旋流之中东碰西撞,直撞的头破血流。
可或许是怨怼,此时他遥遥望着那座宫城,忽而想问它为何存在?
是为了让人留下几句“九天阊阖开宫阙,万国衣冠拜冕旒”的诗文么。是为了“不睹皇城壮,不知天子威”么?
这座宫城,以及那住在宫城里,仆从万千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