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叹了一口气:“你也知道我的处境,我是从长安逃回来的,在那边,我就等于死人一个,要是让陆太后知道我还活着,犯了他们上国的欺君大罪,那么我便又要遭殃了,我王兄秋尼也会被安上一个窝藏逃犯的罪名,所以我现在只能住在山里。”
陆象行凝神细听,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心平气和地剖析处境与他听。
蛮蛮唉声叹气着道:“上国风物都好,唯独人,都不怎么样,我在那边待了一年多了,是最知道他们怎么欺压弱小的了,那里,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看不起尾云人。”
陆象行忽然接口道:“连陆象行也一样么?”
蛮蛮不知他怎的忽然提起陆象行,微微怔了一怔。
不说小苹了,就连尤墨都知晓陆象行是某种禁忌,在她面前要尽量避免提及。不过也许只是庚和她素昧平生,他不知道犯了她的忌讳而已。
蛮蛮也就实诚地回:“我觉得他应该没有看不起尾云人。”
毕竟,他所钟爱的女子,就是来自于尾云。
陆象行眉间微耸,心忖小公主到底存有几分心肝,没在故国老家这里把他抹黑成炭。
然而没等大将军开怀少顷,接着就有一句:“他只是看不起我罢了。”
陆象行认定了她王兄秋尼,是害死他心上人的仇敌,所以自然对她不会有好脸色,在他眼底,她粗俗、狡狯、娇气、无理取闹,一无是处。所以陆象行打心眼里看不起她。
“不……”
陆象行几乎是脱口而出,但,也只脱口了这么一个字,在蛮蛮公主诧异地抬高视线时,陆象行敛回唇角,收回了后边的未吐之言,有些嘲弄地上扬了唇角。
他怎会看不起她,早在他心里,这个可亲可爱的小公主,已经占了一半。
两个月的日思夜念,那颗心在日日思卿不见卿的折磨下渐趋于崩溃,等到终于在尾云与她重逢,而她身旁,已经有了旁人。
蛮蛮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其实都只是为了引出这最后一句:“我现在实在是处境艰难,你愿意,做我的贴身护卫么?”
陆象行霍然抬头。
“是真的,”蛮蛮幽幽吐气,“我也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山里,总要下山的,说不定,现在月亮城里就潜伏着从长安来的密探,等着捉我回去。我还不能完全地肯定,陆象行会不会把我活着的消息泄露给太后和皇帝。”
帷面下的目光深沉莫测。
蛮蛮心想,他本来就已经是自己的侍卫,现在,自己破格提拔他,让他超然其他人之上,做公主的近身侍卫,他难道会有不情愿吗?可就是这样,她等了许久,都不曾等到他的回应。
蛮蛮不禁有些气馁,看来果真这法子行不通。
正当她决意放弃这个念头时,忽听床幔那处,传来一道病恹的沉嗓:“好。”
蛮蛮高兴得直眨眼,鸦睫扑朔:“你答应啦?”
陆象行微应付一声,似是病中疲倦,肌肉无力,他的身体往下滑了一截,蛮蛮见状,忙让他休息。
“那就这样说定了,你就在大灵清寺住着,我需要你,你就来。”
白嫩的手指往窗棂下点了点。
“鸡汤你记得喝,炖了好久了,凉了就乏味了。”
陆象行再应一声,这回,似乎头也开始疼了,蛮蛮瞧见他虚弱地靠在枕上,不忍再打扰病人休息,便拉了小苹,一溜烟离开了大灵清寺。
人似一阵山林风,来得快,去得也快。
来时毫无征兆,走时,亦毫无留恋。
他如今只配被她发落在大灵清寺,而那个与她亲近熟稔的男子,却可以住在白鹭居。何为亲疏有别,实在是分明。
陆象行的手指搓着一枚枣红色的药丸,迟迟不肯入口。
这药是对症的药,可是太苦!
末了,他苦笑了下,望向床边那兀自热气腾腾的菌菇炖鸡汤。
掀开了身上的花褥,陆象行起身来到床边,人长腿长,这张窗前木几,只够用来令他就座的。
陆象行盛了一点鸡汤,放在鼻尖嗅了嗅。
很香。汤汁色泽浓郁,香椿点缀,黄绿交间,可谓色香俱全。
但绝不可能是她亲手做的。
府上的下人曾告诉他,夫人爱吃,但不会做,从来不肯亲下庖厨。
陆象行尝了一口传说中的尾云野菌汤,汤虽还是热的,但入口已经不烫了,此时喝正好,鲜香味美,比新鲜的鲫鱼汤汁还要可口。
的确是尾云山珍,不负盛名。
他来到尾云国的目的,是为了调查当日在天子西归长安途中遇刺一案,他没忘,只是眼睁睁看见自己掉进了小公主的温柔乡里,清楚地,看着自己往无底的深渊里沉沦。
他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不知该拿自己,拿小公主怎么办才好。
出神间,用小汤碗盛的满满一碗鸡汤已经见了底。
陆象行倏然食不知味,索性放下了汤匙。
回程路上,蛮蛮心情愉悦,那个病榻上的男人,言谈举止颇有几分老江湖,是她比较中意的侍卫类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