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蛮倒抽凉气,她起身,立刻要去寻自己的侍卫。
若是被大宣发现,她这个早就该死透,死得化成了一滩灰烬的人,还活在这个世上,她必是在劫难逃。
蛮蛮心绪不宁,在如茵来探看秋尼时,甚至忘了行照面礼,匆忙地退出了含玉宫。
陆象行宿在秀玉宫后的暖阁,与月亮宫一众卫军在一处,但他因得公主宠幸,还是获得了一间独屋可以居住。
蛮蛮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周遭清冷萧条得,除了灰黑枯槁之外看不见一丝旁的颜色,比起长安镇国将军宅邸也不遑多让。
庭院阒无一人,风微卷,木叶萧萧。
蛮蛮低头拎起裙摆,踏入暖阁。
屋内陈设简陋,连一张可以落座的椅都没有。
在兄长那边待了几个时辰,天色已经黯淡,黄昏斜照的余晖,落在陈旧结网的窗棂上,为屋内蒙上了一层杏黄色的暖雾。
这屋里,酒气很重。而且不是尾云甜酒酿的味道,是烈酒的气息,在周遭浮沉蔓延。
似乎没有人感激一个今日在练箭场上救驾的功臣,所有人都沉浸在惊恐和后怕当中,忘了问一个沉默地离开的男子,更无任何嘉赏。
蛮蛮不知为何,停在了他的床帐边,隔了朦朦胧胧的帘幔,里头光影幢幢,暖熏的暮春风吹来,木桑花影婆娑摇曳,如工笔细描誊画于帷上。
怎么会,吃这么多酒?
这两日,应该说,从尤墨来秀玉宫与她见了一面之后,“庚”便一直寡言,也鲜少会主动在她面前出现了。
像是,在故意避而不见。
蛮蛮感到莫名,她上前一步,素手拨开了帘拢。
床帐内的男子仰躺在一床叠起的被褥上,帷面覆盖着脸庞,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地上下拂动。
男子鼻息颇沉,拨开床帐的一霎那,铺天盖地的冲鼻酒味冲了出来,熏得蛮蛮险些作呕。
难道是王兄在练箭场的时候,同他说了些什么?适才在含玉宫,她看王兄今日受惊不轻,没能顾得上问。
“庚?”
蛮蛮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
床榻之上的男子,紧紧闭着眼,仿佛根本不料自己身在何处,从咽喉处,混杂着鼻腔,滚出一个声音:“蛮蛮……”
痛苦而迷茫的嗓音,却失了伪装,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出来。
而蛮蛮,却于瞬间,仿佛魂灵出窍般木然地停住了指尖。
那声音竟熟稔到,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她呆滞着眼珠,一寸寸沿着身后薄薄天光映照的男人身躯上移,最终,落在他被帷面覆盖的脸上。
即便是胆大妄为如“庚”,也从不敢亲昵地称呼她的乳名。
在尾云国,长辈或是朋友称呼乳名,是表亲近,而平民称呼公主的乳名,是以下犯上的大不敬。
“庚”总是沉默地缀在她的身后,把手收在袖口底下,腰间挎一柄看起来并不惹眼的古剑,当她需要时,他会上前,虔敬而赤忱地称她一声“公主”。
他从来谦卑而克制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因此蛮蛮也从未想过有一日,这个胆大妄为的侍卫,已经胆大到了这个地步,睡梦中,竟在呼她“蛮蛮”。
这个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又带有一种怪异的、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蛮蛮克制不了自己的好奇心,她屈膝缓缓地跪上床榻,来到了他的身旁。
屏住呼吸,唯恐此时惊醒了酒醉之中的男子。
定了定神,蛮蛮的素手从宽袖之下探出,腕骨上凸出的一枚骨头,浮着颤栗的白,她小心翼翼地将手指搭在了他的帷面上。
仅在一瞬间,呼吸屏住,素手将帷面飞快地扯落,完全不曾给他阻止的机会。
浓烈的酒意无孔不入,自床帐间弥散。
或许果真是酒味过浓,侵吞蚕食人的意识,蛮蛮的脑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一阵眩晕过去,她战栗的指尖,慢慢摸索到了身下的床榻,用了全身的力量撑着,才能保持住此刻不倒下来。
“陆象行,怎么是你?”
惊诧、难以置信的呼声从檀口间涌出。
可无论怎样去看,这张此生难忘的脸,她又怎会认错!
俊眉深目,高鼻薄唇,气韵凛冽,似一把藏锋的剑。
她茫然地坐倒,瞳孔显出几分呆滞:“陆象行,竟然是你。”
第45章
帷面揭落, 蛮蛮几乎仍未敢相信,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沉默地陪伴在她身边,予她解闷, 予她安慰, 让她心甚暖之的贴心侍卫,会是讨厌的、目中无人的大宣战神陆象行。
可这似乎就能解释, 为何今日在练箭场上, 他试手动用尾云的国宝雕弓长月,一箭洞穿了百步之外的箭靶, 又在刺客的箭镞飞向王兄时,眼明手快地搭救了哥哥。
黄昏逐渐敛了窗棂上最后的余晕, 落下一段泛着轻薄靛蓝的夜色。
暖阁内岑寂无声,连灯都来不及点燃。
最初的震惊过后,只剩下硝烟散尽的迷茫、困顿, 和一丝不解。
怎么会是你……
我原本以为, 江畔一别, 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了,陆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