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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尽欢_弱水千流【完结+番外】(52)

  阿九暗自松一口气,她向来奉行的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来寻衅,她自然乐得清闲。背着手,低着头,锦陵绣花舃有一搭没一搭地从青石地上滑过去,跟在后头慢慢悠悠朝前走。

  忽然前方的人步子一顿,她略诧异地抬眼看,他背光而立,五官面目都隐在晦暗的yīn影中,像隔着千重水万重山,教人看不分明。

  以为他要说什么,然而等了半晌也没半个回音。她有些纳闷儿,偏了偏脑袋,耳后的长发在瀑布似的倾在右肩,铺开了如墨的锦缎,“怎么了?”

  他沉默,良久才摇摇头,口里道没什么。

  阿九感到怪诞,不着痕迹地打量眼前的人。常年处在高位的人,尊荣与气势都从言谈举止中流淌出来。她打心眼儿里还是惧怕他,不自觉地朝后退一步,暗自猜测他在思量她方才的那句“口是心非”,因嗫嚅道:“大人肚里能撑船,这样的气量,该不会真要和我计较几个字吧,芝麻大的事qíng呢。”

  他听了挑起眉,声音出口压得低沉,分明是清冷端凝的声线,听上去却有些沙哑,带出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暧昧,“我确实口是心非,你没有说错。”

  心口里头突突地跳,她没想到谢景臣会这样坦然地承认,只觉他愈发不可捉摸。眨眼之间,起先的端正持重就没了影儿,他唇角一丝浅笑是二月的燕尾,轻易教人乱了心神。

  阿九不自在,两手无意识地绞衣襟,偏过头说了个哦。

  谢景臣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心头似有什么破了土,从千尺冰雪里头顽qiáng地滋生出来,肆意蔓延。他回身看天,只见万丈金光从天际笼下来,像一个透明的金钟,笼罩着这金碧辉煌的泱泱禁宫,网住无数人的生与死,yù与痛。锦绣深宫,人人都力争上游,为己劳累,鲜少有这样静谧的时候。

  两个人并肩同行,在这yīnyīn夏木啭huáng鹂之间,在那翻天覆地的yīn谋布局之外。长街小径蜿蜿蜒蜒,一眼望不到头,仿佛能这样一路并行到天荒地老。听疾风bào雷,看落花凝聚,在这动dàng不安的乱世江山中,一直相随。

  一路到碎华轩,等在外头的一众宫人连忙迎出来。打眼望,只见前头缓缓走过来两个人,女的不必说,自然是帝姬,可边儿上那位却教人惊讶。

  他着官服曳撒,笔挺的身姿傲然风中,双臂处的金蟒面目狰狞,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的张牙舞爪之态。他是沉静的,甚至显得冷硬,眉宇间的英气与内敛都沉淀得恰到好处,随意一个眼神,便令人寒毛乍立。

  真是怪事儿,帝姬分明同皇子两个一道离去,这会儿回来了,身边的人怎么却成了谢丞相?

  金玉同钰浅两个相视一眼,毫不意外地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惊异。她们不明所以,却也没工夫深思,很快将心头的疑惑收敛下去,两人规整了思绪疾步上前,福身给两人行礼,道:“帝姬,谢大人。”

  阿九嗯了一声让她们起来,复转头朝他看一眼,淡漠道:“多谢大人送我回宫。如今我人已经到了,平安无恙,大人也能功成身退了。”

  这话说出来,听得钰浅浑身冒冷汗。平常人遇着这样的事,千恩万谢自不必说,请人进去用些茶水也是该的,何况对方还是谢丞相。帝姬倒好,言谢的话这样敷衍也就算了,居然还下起了逐客令!

  钰浅心头惶惶的,丞相一贯以心狠手辣著称于世,万一他在心头记主子的仇,那可就大大不妙了。她很担心,然而悄悄一打量,谢大人却仿佛是司空见惯,面上甚至没有半丝表qíng的变化,只是略点头,对揖双手往主子跟前一托,“臣告退。”

  阿九随意嗯一声,扶过金玉的手旋身进了宫门。碧色的纤瘦身影在日光中投落下一道影子,拉得长长的,不知怎么就显出娇俏可爱的味道。不多时,她提了裙摆绕过了院中的汉白玉石屏,连带着影子也从视野中消失了。

  他收回目光转身离去。碧落池的沿岸铺了鹅卵石小径,在这一方宏伟的天地中牵染出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境,皂靴落上去,石子咯吱地响,听在耳朵里却并不使人烦躁。因为嘈杂所以灵动,这一成不变的皇宫忽然变得有些不同,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水边的风比别处的都凉,在这夏日间送来一丝清慡,偶尔传来水làng声,是年轻的嫔妃们三三两两泛舟湖上。他缓缓地走,曳撒下摆划出一道道漂亮的弧度,腕上的念珠是上好的星月菩提,戴了数不清的年头,极圆润,色泽极深,与他白玉似的指尖对比qiáng烈,却又相得益彰。

  碧落池过去是一弯拱桥,走过去转个弯,一个着深赭色宫装的中年妇人似乎等候多时,见了他毕恭毕敬行个礼,垂首道:“大人。”

  面上的浅笑在刹那之间dàng然无存,他眼皮子微抬扫那人一眼,唇微启,一面捋佛珠一面开口,淡淡道:“太后有事传召么?”

  秦嬷嬷弓着身子应个是,恭谨地回话:“老祖宗有旨意,请谢丞相去一趟慈宁宫,她在那儿等着您。”

  谢景臣眼底是一层铜墙铁壁,高高筑起,冰冷得没有一丝人味儿。颔首说好,没有片刻得迟疑便往慈宁宫的方向大步行去。

  大片yīn沉沉的云从西南方向缓缓涌来,一团簇拥着一团,前赴后继。耀眼的金乌被遮挡在了后头,泱泱金辉像投入了无底的黑dòng,透不出一丝儿的光。像个深渊,葬了光,孕育了一场狂风骤雨,人如果一不留神踏进去,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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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昏沉沉的天色,奄奄一息,宫殿的飞檐棱角这样锋利,像一不留神就要划碎一场蜉蝣旧梦,坐立的神shòu也显得青面獠牙,狰狞可怖。

  丹陛上侍立着数位宫人,见了他不约而同地行跪拜礼,伏首低身,额头贴地。人就是如此,对某个人某个物恐惧到了骨子里,便会连身及心都变得奴颜婢膝。下跪,磕头,这是传达敬畏的最好方式。

  谢景臣面色如常,也不言语,只随手一拂便提起曳撒进了宫室。

  进了正殿抬眼望,一个着秋色比甲的妇人正在落地罩前修剪花枝,背对着他,听见了响动也不回头,只是漠然道:“丞相来了。”

  他对掖去双手恭恭敬敬地行礼,低眉敛目道:“臣恭请老祖宗万福金安,长乐无极。”

  殿中宫人都极有眼色,早退了gāngān净净。葛太后寥寥一笑,戴了护甲的右手握着剪子,一面将长歪了形的枝条剪去,一面请他坐,“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不冷不热适中得很,”说完微微侧目朝他看一眼,淡淡道:“大人同欣和帝姬相游,可还愉悦?”

  他连眉毛也不曾动一下,坐在官帽椅里轻捋佛头塔,“帝姬在宫中迷了路,将好让臣撞见了,便送了她回宫。”

  太后手上的动作一顿,回头望向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心绪,半晌方沉声道:“论及智谋,天底下没有人比得过丞相,大业未成,丞相万万不可被一些个儿女私qíng牵绊了手脚才好。”

  谢景臣眸光一转看向太后,面无表qíng:“臣愚钝,老祖宗这话,臣不明白。”

  几丝冷风从窗屉子里头送入,帘下的穗子在风中飘dàng摇曳,有几分沧桑又有几分凄凉。葛太后心生恼意,按捺了一顺儿才朝又道,“丞相别在哀家面前装糊涂!”说着吸了几口气,凛眸道:“那假帝姬体内有金蝎蛊,你身为蛊主,自然会受其蛊惑。哀家是要提醒丞相,切莫将镜中月水中花当作qíngqíng爱爱。”

  太后动怒,他却仍旧不为所动一脸漠然,慢条斯理地捋念珠,哦了一声道,“老祖宗这样挂心臣,着实教人感动,只是臣不明白太后是什么意思。”

  葛太后火上心头,手中的剪子狠狠扔出去,将桌上的茶盏打翻在地,碎地生花,怒道:“知子莫若母,你城府再深,逃不过我的眼睛。”说着稍顿,语气稍稍和缓几分,“落英,金蝎蛊不能出任何差错,她是蛊介,百日之后非死不可,绝不能心慈手软!你心思这样剔透,向来让母亲放心,可……”

  他面上深色难辨,眼中蓦地冷若霜雪,不待她说完便冷声打断,“老祖宗糊涂了。您是太后,‘知子莫若母’这样的话,决不能戏言。”

  葛太后心中狠狠一痛,眼底几丝泪光闪动,艰涩道:“我知道你心中恨我,可血浓于水。”说着便开始抽泣,泪水顺着面价滑下来,她别过头去拿手巾揩脸,哽咽道:“当年司天监言之凿凿,若不将你送出宫,你难逃一死……落英,我那时没能耐护你,与你骨头分离,天底下最痛的莫过于我,你怎么就不能原谅我呢?如今、如今我已经在拼尽全力补偿你了……”

  他笑色寡薄,说话的声音冰凉刺骨,“太后qíng真意切,臣心中感激涕零。只是如今谋划种种,太后究竟是为了臣还是为了自己,恐怕只有您自己才心知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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