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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28)

  “我说了,不要拣。”晟暄转过身,并没有怒意,却是一脸令人心惊的平静漠然,看见尚欢,眉眼间多了一分惊讶,“你怎么在这里?”

  “今天是我进宫给太后请安的日子,暄哥哥你忙得都忘记了。”尚欢说着,伸手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盒中,站起身把棋盒放回几案上,却始终没有抬头看晟暄。

  “对,又是一个月了,过得真快……”晟暄喃喃开口,目光落在棋盒上,嘴角抿出一丝笑意,开口道,“这些日子,我没有和你说上几句话,你偏偏就认生了,走进来,反倒是先和这些哑巴东西打了照面,拣得起劲。”

  “我拣了,好让你再扔!你扔这些哑巴东西,总比呵斥宫女要好。我听府里的汀兰姑姑说,她从前住的村子里有个老寡妇,年纪轻轻就死了丈夫,过得很苦又没有地方可以发发牢骚。到了晚上,她就拿出两盒棋子,全都撒在地上,拣一颗,轻声骂一句,等到棋子都差不多拣完了,夜也深了,她的气消了些,人也累了,就回chuáng上睡到天亮了。”

  晟暄挑了挑眉,终于轻声笑了起来:“该记的诗书不好好记,就数这样的故事,你记得最牢!我回去要好好问问汀兰姑姑,看看她都还告诉了你些什么七七八八的东西。忙过了这一段,还是我亲自管教你。”

  尚欢听到这一句,并没有和平时一样立刻昂起下颚,不甘心地争辩,反而转开了视线,轻声道:“你亲自管教我总不至于这样cao劳,快一个月没有怎么见到你……真的瘦多了……”

  “真这么明显?”晟暄满不在乎地摸了摸自己下巴,“我自己都还没有觉得有多cao劳。”

  “瞎说!”尚欢顿时抬起头来,眼中闪烁着不知是愤怒还是痛心的明亮目光,“你瞒不了我的。我知道你前几天半夜里吐过血了!我没有睡着,你房里的响动都听见了,后来汀兰姑姑经不起我追问,也承认了。”

  “欢儿,别多想,那不是cao劳出来的……”

  “那是为什么?气出来的?”

  晟暄一愣,浅笑道:“欢儿,这些事qíng你不用知道。你什么都不要管,如今你只要安安心心待在王府里……”

  “我安心不了的。从小到大,凡是你让我做的事qíng,一件件我都听你的话,唯独这一件,我不听你。你养了我九年,我的事,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是,你自己的事从来都不让我看明白,你做的事qíng我也看不明白!”

  晟暄看着尚欢眼中不甘的光芒和紧抿成一线的嘴角,终于敛起笑意,开口道:“你想知道什么?”

  尚欢摇了摇头,低眉垂目,笑容苦涩:“你总是这个样子,从不肯告诉我什么。”尚欢正说着,目光却落在几份摊开的奏章上,一惊,不自觉念出声来:“秋澈卒于北陆主君帐中,因其妄自尊大,贸然出击,随从三十骑,仅十骑生还。幽都秋氏一门中尚任京职者革职归田。”

  晟暄不做任何解释,淡淡开口:“秋澈不在了。”

  尚欢向后退了半步,不致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她和忘机一起去北边的,有忘机在,她怎么会有事……不可能的……”

  “今天早晨来的消息,戈平关粮糙告急,她带人去救一个被北陆人占领存粮屯子,结果被人抓住,坚决不从他们的主君,就自尽了……这道糙诏明日就会颁下去。” 晟暄的语气中依旧没有半分波动,生生死死,仿佛是在普通不过的事qíng。

  “怎么能有这样的诏令……”尚欢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头,直直盯着晟暄:“这道诏令不是你的意思,这样严苛的责罚不是你的意思!你只不过是摄政首辅,是不是帝明在路上让人加急送来的密旨让你这样责罚秋家?你不想颁下这样的诏令,是不是?”

  晟暄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的想法从来都和明哥哥一样。”

  “你骗人!”尚欢上前一把攥住晟暄的衣襟,冰冷触觉透过衣料传上她的指尖,她沉默了。她看着自己的手指痉挛似地蜷缩起来,将烟灰色的衣料绞得更紧。“既然这样,秋澈的死和你脱不了gān系!帝明擢了她一个征北军副统领,就是找机会让她送死!他派了一个无能人替代秋家人接管运送粮糙,你知道他这么做是因为恨秋家入骨,还偏偏没有极力反对……帝明要打压秋家,这些你都默许了!”

  晟暄依然沉默以对。

  “你怎么面对忘机?从小到大,他事事听你安排,这样信得过你,你该拿什么颜面对他!他当初告诉我,他跟在你身边,是要看你怎样给天下人一个和从前不一样的西澜,结果如今秋澈又是死在粮糙这件事qíng上!秋澈在北衙跟了你六年,忘机跟了你十年……他们崇敬你相信你,为了你纵死灭也在所不惜,你却这样对待他们……应晟暄,你是冷血无qíng,还是……”尚欢压抑着哭泣,声音嘶哑,瘦削的肩膀受不住突如其来的悲哀剧烈地震颤,她蓦地抬起头,浸润在泪水中的目光雪亮如兵刃,“还是你从一开始,就把他们……不,把除了帝明以外的所有人当作棋子,随意毁弃!”

  “明哥哥是我唯一的兄长,与我血脉相连。从一开始,我应晟暄维护的,就只有一个家而已。”晟暄说着,却侧过头去不看尚欢。

  尚欢睁大了眼睛,那些含着的泪水终于决眶而出,接连顺着略尖的下巴滚落下去。这句话深深刺痛了她,原来,他是这样的人,只有血缘这唯一一件东西可以让他动容,为了这个,他可以不顾一切是非。他可以对于察访使和一次次将作监送上王府的珍奇器用不闻不问,让她不置可否地收下,只为了小心地不引起世族大臣对于他的赞誉,免得让这声名压过国主的威严。他可以自请为钦使前去沧làng城,行事小心翼翼,只为了不让其他人甚至使自己赢得应该属于帝明的民心。即便帝明近些年如何昏聩如何残bào如何狷狭,他应晟暄都尽力维护,只因为他们血脉相连!原来,只有帝明才足以让他为之付出一切,他对其他人好,不过都是一时片刻的顺便。

  她突然觉得整个世界在面前轰然崩塌,自那个噩梦般的黑夜逃脱的她原先看见一片光明,最终却发现这不是什么光明,不过是因为那样深不见底才在一片混沌中凸现出来。从九年前她放心地投入晟暄的怀中沉沉睡去,她便将所有的信任与依赖都jiāo付给他,而作为代价,她亦愿意为他作任何事qíng。包括习得一手中州的书法,包括鼓得一手好琴。若不是为了换得他瞬间的赞许和笑意,她又何苦去费心这些本不喜欢的事物。然而,她突然发现,即便她为他献上生命的祭礼,也换不来半滴自他眼中落下的眼泪——这便是她的结局。

  她死死盯着晟暄的侧面,希望从一片茫茫的淡漠中找出丝毫他不过是在故意说气话的痕迹。然而,那个线条温雅俊秀的轮廓不曾移动分毫,他依旧侧过脸不看她。

  她探询似地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轻悄地拂上面前人的面颊。他的双眉微蹙,云淡风轻的笑意都掩饰不住重重思虑;他的眼眸碧蓝,静如深潭,然而更像镜面,她即便看着他,却也只能看见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无法挽回他的视线。

  “你究竟是把我当作什么,是银笼子里的天音鸟,还是花房里的雪玲兰?即便我事事遵从你的安排,你终会在某一天把我送掉,从此以后生死与你再无gān系……”尚欢说完藏在心底许久的话,依然紧紧攥着亲王常服冰冷柔软的衣料。细细一排贝齿死死咬住嘴唇,她从来都是这样,如同一只小shòu,以骄傲警惕的姿态舔着自己的伤口,不肯低头发出一声呜咽。

  滚烫的温度渗透过衣料传到肌肤上,晟暄终于回过头来,然而大颗大颗砸落的泪珠,终究也只教他发出轻轻一声叹息。他看着这个养育了多年的倔qiáng少女,宛如见到了在牯槲岭上怒放的野生缳鸢。狂风沙,无月夜,戈壁上堆垒了消解不去的荒凉,偏偏是这种花在惊叹中出现在旅人的视野里,宣泄着连自己都不曾料到的绝世风姿。

  晟暄感到紧握的拳缓缓地松了。他抬起手,他的动作那样慢,每移动分毫都经过电光火石间的千百次思虑。他就这样,将尚欢蜷缩在他胸口的手指逐一拢进自己的手心中。如若继续下去,那么下一刻,手指冰冷的少女便会同幼时投入他的怀中。然而,他看了看自己握紧了这纤细十指的双手,几乎没有停留,便引着这些探询的手指离开他的衣裳。他的手决然下坠,松开的刹那,对于曾在其中的冰凉指尖仿佛没有丝毫留恋。他的手终于回到身侧,重又恢复成拳。他看着尚欢,脸上没有悲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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