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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38)

  听见“影赘”二字,尚欢的脸上霎时失去了全部血色,而最后的一点鲜血,则在她她张口的刹那,在死死咬住良久的唇齿间腥涩地弥漫开:“既觉得这种羁绊可恶至极……你们又为何会缔结下誓约,为何……把一个人承担的灾难和痛苦加倍!”

  帝明沉默良久,再度开口:“从前在雪莽原,暄儿掉下冰窟窿,受了寒差点xing命不保,我请密术师用我十年寿命来救醒他。他一直觉得是他欠了我,还说他的命一半是我给的。但他若不是因为挡在了我前面拦住那个时候要行刺的卓忘机,又怎么会失足掉进冰水里?他欠了我,我又何尝不是欠了他。这种相欠从幼时抢着承担责罚就开始了。九年前那个上元夜,他说,若是把命同我的连在一起,那么,紧急时候当杀手锏甩给世族和太后,就一定能保住我的xing命。但我如何能由着他一个人这样胡来……”

  帝明置于桌上攥紧的拳骨节突出,脸上却是自嘲的苦涩笑意,他说着,摇了摇头:“国主之位也好,亲王之位也好,他全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他更不会上心。无论是维护我的威严还是维护你的安危,用尽所有方法,他想保住的只有‘家’,或者说,他要保住那些与他亲厚、他不能放手的人。”

  “其实你也一样……我们都一样……”尚欢喃喃说着,任凭窗口十一月的阳光在地上拖出一个纤细如折柳的影子。其实都一样。说什么缔结誓约成为影赘,说什么为了谁不顾一切,都是不断轮转着的、寻不到一个开始亦觅不到一个终结的——相欠与偿还。

  建平九年十一月三十。祭拜完麒麟神,帝明看着尚欢腕上的琉璃环悠然开口:“云烟纹路的琉璃最是难得,老人都说是能够保人一生安康的。”

  尚欢住入澄凝宫后,晟暄偶尔来看她,所问的,不过是日常琐事。直至前一日的huáng昏,晟暄取出她赌气遗落在王府的琉璃环。“你最喜欢这个琉璃环,忘在府里自己也不知道,反倒要我亲自送来。”晟暄说着,执起她的手。她冰冷的手碰触到他右手心上顺滑的丝巾,低头看时,只见一小条早已枯红的血迹——形状和位置都和帝明手上的伤痕一模一样。尚欢这才真正相信,那个所有关于“影赘”的话。于是,她不言不笑,任凭晟暄轻轻为她戴上这个从八岁起习惯了的琉璃环,却又不动声色地将她隔于一臂之外……

  “欢儿,你喜不喜欢夏天盛了水果的冰盏?”帝明递过西澜公主出嫁时专人打造的银丝珞子,迎着尚欢诧异的目光自顾说下去,“暄儿很喜欢这个,但他怕冰化掉,总不忍心捧着冰盏,反倒放得很远。”尚欢一怔,没有接口。她取过珞子,细细理顺,亲手遮盖了整个脸庞和眸中隐约闪现的一丝凄婉笑意。铜钟的声响,沉厚地回dàng在整个幽都中。两个宫人同时松手,那一卷金丝绣龙凤的锦毯从玉阶上方滚落进夕阳斜下的金红天地,迅速融进宫殿下压压跪了一地的吉服群臣中。鲜红鲜红的颜色,一往无回。雕花木门开了。那一刻,仿佛日落时分的光彩不是从西边天空照下,反倒从漆黑的祭殿中喷涌而出。朱色袆衣,用绞合了孔雀羽的银丝堆绣出十二行翚翟纹,光彩夺目。银丝编织的珞子,缀了银质的缳鸢花,遮住了她的面容,不让人看见她的神qíng。只有在步履摇曳间,人们偶尔才能瞥到他们盛装的宁公主紧抿的朱唇,还有那双镜面般静止的眼眸。尚欢就这样向前走去,一步都没有回头。她知道那个温雅王公一直立于丹墀之上,却宁愿留给他一个倔qiáng的背影,也再不想撞见他沉没在静水般眼眸底下难以捉摸的神qíng。声势浩大的礼乐声中,那顶中州式样的辇车缓缓驶离金碧辉煌的西澜王宫。雪白纤长的手指掀起侧帘一角,只迟疑了刹那,立刻落了下来。然而,这一瞬间,对于轻悄地扫过人群,找到那个熟稔于心的挺拔身姿,已是足够。至于视线是否相接,则已经无关紧要。左腕上,那一只云烟纹路的雪白琉璃环碰到车壁,轻轻作响。尚欢知道,自己并不会如何怀念幽都。毫无疑问,那是一座世上独一无二的城池。永远有千万人梦想着进入幽都,又永远有千万人想挣扎着从幽都出来,却最终被压得粉碎。她可以从那些长期处于其中的人身上,同时看见这座都城的浮华和伪饰。九年中,她逐渐明白,不属于幽都的人,无论是谁,如果不能及时抽身,最终都会陷进幽都,用自己的韶华乃至xing命,在描金雕玉的飞扬屋檐上增添一抹瑰诡神秘的色彩——她的母亲是这样,沧làng夫人是这样,秋澈也是这样。而她,却终于如人期望的一样,从这座城池中抽身出来,永生远离;为此付出的代价,只是倥偬人生中最初的怦然心动。一路上,再不会听见世族寒门的权利争执,眼前看见的,只有huáng昏下兀自斑斓得荒凉的大漠戈壁和偶尔生在牯槲岭上的长穗沙柳。而入了中州地界,才终是隔了千里江河万重关山。

  九月三十,宁公主应氏以钦使持节与大雍帝之幼弟为使臣者,盟于爻玄。使艳之,以图奉大雍帝,请为帝妃。国主帝明乃使亲王暄奉宁公主为大雍帝妃,岁奉大雍酒米、珠玉、良马各有数,约为昆弟以和亲。

  十一月三十,宁公主应氏出幽都,嫁礼甚隆。——《应氏西澜纪事·建平九年》

  这便是宁公主最后一次出现在西澜的正史中。

  山河冷

  尚欢走后一个月,便是建平十年,而再了半月,便又是一年元夕。斗转星移,都是在头顶上的那片苍宇间来去,而聚聚散散的人,最多不过是在空中怒放的烟花,纵然能够盛极一时,终究不免陨落天涯。“小暄儿,我们多少年没有这样在元夕一同喝酒了?”两鬓微白的君王亲自倒了两杯酒,将一杯递给对面的俊雅王公,又把白瓷半透的酒瓶重新放回暖酒钵中用小火焙着。“现在是哪一年了?”晟暄接过酒杯,笑了笑:“过了年,就是建平十年了。”“真快……”帝明愣了愣,一口饮gān杯中清酒。他看着杯底,幽幽道:“这隆月波真是佳酿,放了这么些年,桂花香更加醇厚了。”“是的。”晟暄应了一声,低头看了看杯中酒,复又抬头饮尽。清酒入喉,本应有暖意从身体深处缓缓游走。但此刻,他仿佛饮下了一杯冰冷月色,轻寒自齿尖滑入,在五脏六腑间凝成冰凌,凉透惊心。然而,这令他不由为之一颤的寒意,却又夹带着那样熟悉的疼痛和混在酒中淡淡的血香,好像光yīn的书页被一双看不见的巨手重新翻到过去,那些本来早已静止的影像在翻动的书页间重又活动起来……那个上元夜,整个东宫灯火通明,中央的焙炉上温着一小瓶酒。惟有一缕袅袅上升的水汽,才让人确信,近乎令人窒息的沉寂并未将一室空气全都凝固起来。利刃上泛起一室的金光,轻轻呼啸着横劈过火焰。橙红色的火舌霎时被分成上下两半,剧烈挣扎着,又重新拼拢。然而下个瞬间,冰冷薄刃又再度穿回来。往复多次,晟暄才将这柄匕首放在摊开的白绢上。他看见坐在对面的王兄点了点头,终于拿起那柄薄刃的匕首,走向身后的那张卧榻。不久前在他怀中寻求庇护的女童,早已在不知觉时饮下掺了糙药的茶水,沉沉入睡。她侧卧着,隐约露出嘴角抿起的一丝倔犟,散开的乌黑长发遮住了半个侧面,衬着苍白的肌肤,好像有冰凉清冷的光辉勾勒在轮廓上。他们虔诚地在卧榻前跪了下去,跪在麟趾一门的血裔前,分别用那柄匕首在自己的掌心中央划出jiāo错的十字星纹,然后分别执起女童冰冷的手。仿佛是回应温热的鲜血,女童只有少年一半大小的手上,突然也绽开了十字。十指jiāo错,贴紧的手掌间,鲜血汩汩流动。灯影憧憧,在猩红之上折she出一片瑰诡的色彩。那一夜,尚欢一直在沉睡,小巧的脸庞上,睫毛微微颤动。这一场隐秘的传承,在她双手上的十字星纹自动合拢时,便悄然结束。她本不会知道,那两个用了“分血咒”的少年,在她熟睡时,又如何将对方早已不寻常的血掺入酒中同时饮下,从此缔结下互为影赘的誓约,暗自将xing命jiāo付给对方又背负上对方的痛苦。

  鲜红温热的血液,曾经在沧làng城坠入续命的灵药。从此,相欠与偿还在晟暄与晟明的生命中扎根发芽,蜿蜒地缠绕在生命之上,拧绞在一起。那一夜滴入清酒的血液,只不过是纠结藤蔓上触目惊心的绯色花朵,一丝丝地绽放开。他们知道,终究有一天,他们会为此付出深重的代价,却永远无法提前想透所有因此产生的变故……“托娅走了以后,我一直在想,要是当初我们没有转承麟趾一门的血,没有缔结誓约会如何。”帝明说着,再度为自己斟了杯酒。

  “你后悔了。”晟暄晃动酒杯,清透液体在杯中缓缓回旋,灯影在其中划出道道光弧又倒映在他眼中。他开口,一如既往,语调中没有起伏波澜,甚至辨别不出是提问还是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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