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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烟一空_羲冷【完结】(7)

  尚欢心中一个激灵,qiáng忍不适,将手珠放回檀木匣子,蜷紧手指不住摩擦着,好像上面沾染了淋漓鲜血。她细眉紧蹙,眼前的清明仿佛变成了一片无边的血色。她终于辨别出看着串珠时的不安究竟是什么,原以为絮絮漾开的哀愁,竟是一片早已叱诉无力忿泣无声却在掀开伪饰后铺天盖地倾倒下来的憎怨!

  帝明尤喜珍奇,于是,宫内的匠作监较之从前,少了许多作坊,却在五年前新设了“察访使”。察访使行走民间,搜寻各种来历不寻常的奇珍异宝,然后想法设法地取了来,进献御前。民间私底下称这些察访使为“鸦引”,因为他们所过之处,枯骨bào天,哀声遍野,黑鸦盘飞。

  王总管小心地亲手盖好匣子,面露不解,摇头道:“宫里其他的娘娘公主看见了,都惊叹万分。没有想到,这样难得的珍宝,也难入宁公主殿下的法眼……”

  听了王总管的话,尚欢蓦地惊醒过来,想起应晟暄一直提醒她的话,霎时一昂头,瞥了眼木匣,故作骄傲:“王总管不必再说。我就知道,这样的好东西,又如何会独独给我一人。”

  “啊呀,我就说,这宝贝是人—皆—爱—之!”王总管拖长尾音,以为自己终于找到尚欢郁郁寡欢的症结所在,不由喜笑颜开,连眼睛也被堆起的笑更加挤兑到一起。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宁殿下,不瞒您说,如今,陛下把两颗给了太后殿下,自己留了一颗,又赐给皇后一颗。但这‘容涯’一共送来了十五颗,陛下吩咐过我们这些奴才,在列礼单时将数目写成四颗,然后私底下将十一颗做成串珠送给宁殿下。宁殿下仔细想想,您的生辰落在十一月,串珠也是十一颗,这原是陛下的一番心意啊!”

  “代我向暄亲王问安,宁殿下,我这就回宫里去了。”展示完这最后一件珍宝,王总管知道应晟暄是照例不会来的,便向尚欢拱拱手,转过矮胖的身子,领着宫女走出西厅。

  尚欢独自站在西厅中,眩目光华仿若怨恨的bī视,只让她觉得窒息。

  自从设立了察访使,送到王府的器用也比从前更加考究,察访使进上的珍奇之物也往往占据大半。但人们提到这些恩宠,并无丝毫称赞帝明宽厚大度qíng牵手足的意味。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怨恨帝明——你的手足是手足,我们的手足却算不得,偏要为了你那些恩宠,如糙芥弃。道道投she向幽都北面的目光,宛如凛冽冰冷的锋刃,仿佛要一寸寸地削下那座没日没夜灯火通明的王宫的辉煌。

  朝堂内外,大小官员屡次谏言撤销察访使,但那些奏本都被帝明扣留下来,既不批复,也不退回,就好像从来都不存在这一次次谏言。帝明的反应令人费解,而曾被众人视作仁和的暄亲王则更令人捉摸不透,对于这些宫中送来的东西,他同样不接受也不拒绝。

  “欢儿!”

  尚欢听见声音,转身看去。目光及处,是一个斜倚树边的俊秀青年,身着正五品武官服,远远地,向她挥了挥折成一束的马鞭。

  “忘机!”尚欢惊喜地跑出去,还没有站稳,便急急开口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定州府那里好不好玩?”

  卓忘机与尚欢差不多时候进的王府。尚欢不知道他的来历,也没有起心问过,只晓得是琴师林先生的外孙,也是晟暄认的义弟。因为相差四个chūn秋,两人熟识以后便一处厮打嬉闹,一处学书习礼,直到卓忘机十五岁那年在应晟暄安排下进入北衙云岘军供职。

  眼见卓忘机只笑不语,尚欢突然想起什么,柳眉一挑,毫不客气地捶上他的肩膀:“好啊!原来你是同匠作监的人一起进王府的,料到我应付不来王公公,就一直站在这里看我的笑话!”

  卓忘机揉了揉稍稍有些疼痛的肩膀,依旧一脸懒散,道:“我看你应付得挺好,一副被娇惯出来的小心眼……”见尚欢又是一沉脸,卓忘机故意拖长尾音,停了手上的动作,谐谑地看着尚欢,说完下半截话,“……端得是有模有样。”

  尚欢哭笑不得,却狡黠一笑,道,“你这样油嘴滑舌,仔细我去告诉秋澈姐!”

  尚欢口中的秋澈,便是西澜将门秋家的独女,单名一个“澈”字,从小被当成男儿养大,如今也在北衙供职。卓忘机刚进北衙时,论资排辈,秋澈还比他高了一个品级。因为帝明在登基后,便将整个北衙jiāo由应晟暄管辖,同任云岘副统领的秋澈因为定期的所谓“例行述职”,也成了王府中的常客,亦和尚欢熟悉起来,相jiāo甚好。

  对于尚欢这样的威胁,卓忘机仅仅挑了挑眉:“南苑新进了一批良马,我本是来叫你同我和暄哥一起去看看的。不过……你既是要去找秋澈,便只好算了。”

  尚欢起初听见“良马”时,顿时来了兴趣,但听卓忘机这样说,尽管失望,却还是倔qiáng地一转身,扔下一句话:“不去就不去!”

  卓忘机也不跟上去,还是斜斜倚在树gān上,追问道:“不觉可惜?”

  “不觉得!”少女的声音晶亮清脆。

  “真不去?”

  “……你们要去就去,不愿带我去我就不去,谁稀罕!”少女停了停脚步,斩钉截铁地恶声恶气。

  “从头到尾,我可没有说不带你去,说不去的,可是你自己哦!”卓忘机说着,嘴角勾起一丝恶作剧成功后的玩味笑容,“暄哥让我来叫你的,一边是暄哥,一边是你,我岂敢怠慢。”

  “你!”尚欢顿时哭笑不得,但她忽然静下来,深褐色的眼眸也黯淡了几分,幽幽道,“原来你也一直这样听他,他让你做什么,都尽心去做。”

  卓忘机敛了笑意,正色问道:“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没什么,只是不明白,他自己既不喜欢宫里送来的礼物,又为何这几年都让我应付,又要嘱咐我不可露出不满不可轻慢。外面有人说,他其实是默许……”

  “我也听见外面有人说暄哥其实也喜欢这些东西,但这话我不信。我一直听从他,就是因为我信得过他。”

  “可我真是不明白他……”尚欢说着,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继而又微笑了,眼角勾起没有愁苦的一弯,半开玩笑似地开口:“我是担心,有一天,我被他亲手送给别人了,还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

  今夕 (三)

  薄暮,初夏,道旁随处可见独产西澜的紫秋罗。紫黑色的小花朵细细密密地挤在一起,在疏斜的枝杈绿叶间将现未现,却又有一挂一挂馥郁的熏香从树影间绵延流淌开,好像将空气都染成了酽紫浓丽的颜色。

  暑气略微退了些,幽都大街上的行人也开始多了起来。年轻女子们半透的面纱上方,衬着如雪肌肤的一对对碧蓝、翡翠、苍绿的眸子顾盼生姿,漏出的三两缕卷发在耳际勾出一弯别有用心的动人qíng状,或锦缎或骨质的腰带掐着她们纤细的腰身,每走一步,金属的脚环叮当作响,悠悠地远近回应着。

  一辆不甚起眼的轻车缓缓驶过幽都城内贯穿南北的盛平街,四个檐角下分别垂着苍蓝四绳编起的如意结,结下又都系了一块小小的huáng铜圆牌,只有走近了才能看见上面刻着的是 “靖和”二字和王族的缳鸢花徽记。

  纤细的手指掠起半片侧帘,露出少女的小半个侧面。

  卓忘机见状,催马赶到车畔,向着侧帘略俯下身子,懒洋洋地开口:“别看了欢儿,没到,还早着呢,足够你睡上小半觉的。”

  尚欢并不听他,挤了挤眼睛做出个鬼脸,索xing把帘子挑得更高了些。她出生于幽都,却在八岁之前从未出过那座金碧辉煌,却如同坟墓埋葬了无数人如同牢笼囚禁了无数时间的宫殿。她到暄王府的时候是深夜,所有的一切都被笼罩在梦魇与黑暗里,看不清晰。此刻,她好像是一个刚入幽都的陌生人,带着好奇却小心的目光面对这做奇异的都城,呼吸那足以令人沉醉的空气。无数次的想象,陡然变成了白纸,被面前的一切轻易地覆盖。尚欢一双深褐的眸子依然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仿佛要把街畔的花、路边的摊铺、行走的人们和屋壁上的彩绘边都吞到记忆里,随后慢慢消化。

  幽都从来都是一个奇异的地方,任何人放眼一望,最先看见的总是奢靡与浮华。城内也有筚路蓝缕的乞丐,也有污浊不堪的渠流,却都被如此jīng心地藏匿起来,仿佛都遵守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绝不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座西澜都城的艳丽与她的伪饰同样著名,就好像一个城府太深的女子,带着说不清是明丽无邪还是摄人魂魄的笑容,一手向前递出一支折下的紫秋罗,另一手则藏在身后,握着一把锈住陈年血液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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