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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杨花_吾无故【完结】(20)

  鬘姬忙唤小丫鬟送水进来洗漱,又给他绞了一块热热的手巾。

  早膳照例是一碗喷香浓稠的白粥,段成悦心中沉闷异常,怎么也吃不下去,吃了几口,将碗一推,站起来走出书房。

  晨风清慡,怡然舒适。段成悦望着明净园优雅的景致,不禁苦笑一声。当初旧园整修完毕时,睿帝亲自过府,就在这院中挥毫题下“明净”二字,这是多么盛重的荣宠,整个南都,谁不为此事啧啧艳羡?

  然而段成弢的质问又在耳边响起:你以为他对你极好?你以为你受尽了人臣的尊荣?

  段成悦陡然惊起,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王爷。”何藤升实际上早已走近了,本以为段成悦会叫,不料他竟视而不见,好像正在出神。何藤升只得轻轻唤他,道:“王大人正在前头偏厅,您要不要见?”

  “王大人,哪个王大人?”段成悦微微一怔,问。

  “辅卿王大人。”

  “嗯?”段成悦皱起眉头,问道,“什么事?”

  何藤升道:“这,也许是为了范临川。”

  段成悦看着他,看了很久,蓦地里十分不适,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晕眩扑面而来,然后他忽然将腰一直。

  德帝是在西巡的归途上驾崩。

  驾崩前他随侍在旁。

  那时德帝苍老的面容并不显得憔悴,只是有淡淡的疲乏,德帝靠在被褥之上,用闲聊的语气跟他说起皇位的传承。

  “你的父王是朕次子,然而xingqíng敦厚,行事宽容,于政务的见解亦有眼光独到之处,挥洒从容,勘当大任。”德帝这样说道,语气平稳,“朕决意立你父为嗣,朕已有遗诏,存于大殿金匮之内。”

  德帝在说完之后,眼神深邃,似有烦忧,但是只静默片刻,然后对他道:“悦之,用心辅佐你父你兄。”

  次日德帝崩于道路。西巡的车驾在回京途中竖起片片哀幡。

  他慷慨随驾西行,最终扶灵回归。

  在到翯城城外三十里,满朝文武,丧仪出迎。人群中满目白孝,填塞了城外的青山。

  领头的是德帝长子,他的伯父,环顾四周,却不见他的父亲。这等场面,岂能缺席?这等场面,岂可缺席!他正在惶惑,迎面对上了兄长血红的眼睛。

  终他一生,于是便再也不会忘记兄长的那双眼睛,以及从兄长口中说出的话。兄长那时道:“悦之,父王他,两日前薨了。”然后他的手就被兄长紧紧握住。那片刻的时间犹如年岁的亘古。

  “更衣。”他淡淡道,“请王大人到花厅坐。”

  花厅竹帘四面卷起,轻透的白瓷茶盏上方水烟氤氲,化成祥云一般的图案,王大人正站在茶几旁边出神,猛一抬头,却见段成悦已走了进来。他慌忙迎上去,躬身见礼。

  段成悦微笑道:“王大人不必多礼。你怎么这么早便来了?有很要紧的事么?”

  王大人道:“下官刚从宫中回来。”

  段成悦微微一怔。

  王大人道:“陛下下旨,五日后将范临川当街腰斩。”

  “噢,总算是要杀了。”段成悦忽地笑笑,问道,“那么,范临川招了?”

  王大人亦毫无笑意地一哂,摇摇头。

  段成悦便沉默,半晌,喟道:“一介书生,刚qiáng至此。”

  王大人苦笑道:“两年来日日酷刑bī供,实际上,也还是死了的好。陛下在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也提到了王爷。”

  段成悦问道:“怎么忽然提到我?”

  王大人道:“陛下说,这些台面上的工夫……唉,陛下的意思是,多年旧事,还是让它了却了罢,可惜王爷您不在,不能亲自议此事,因此陛下特意遣下官来对王爷说知。”

  段成悦面无表qíng站了许久,陡然,笑了起来。

  “总是要死的。”他笑道。

  王大人偶然抬头,却看到段成悦眼中波光霎那莫名一闪,再浮起的是无限淡淡的寞落。

  是晚无月星稀,寒意撩人。明净园中只有数盏小灯,灯光在沉沉夜色中不停跳动,宛若挣扎。这一如段成悦此时的心境。

  其实他万分疲乏,却难以入睡。纷纷思绪在他脑海中飞涌,繁复驳杂。

  范临川要死了。这个十年来一直如他兄弟附骨之蛆的心头大患,五日后就要死了。

  段成悦自然不会感觉悲伤,却莫名遗憾,心中霎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落。

  实际上他是一个忠臣。实际上他对先帝的鞠躬尽瘁已然饱含斑斑血泪。他已忠义俱全,他的作为汗青留载也毫不为过。他辅助先帝夺下帝位,他百般心计要置自己兄弟于死地,他在两年的牢狱中仍不肯对先帝有一丝背弃。

  假如如今先帝仍旧当政,他就是南国当朝第一功臣。

  原来天下没有绝对的是非,有的不过是成王败贼。

  段成悦起身出门,在明净园如水的寒夜下缓慢踱步,然后凝视无尽的苍穹。

  直至一双温暖的手将一袭薄薄的风衣搭在了他的肩上。“王爷,夜时总有些冷的,待一会就下露水了,你怎么还在园子里散步?”

  段成悦并不作声。

  鬘姬站在他的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高高的夜空望去。

  寂然中段成悦终于说道:“时间隔得不远,却都开始物是人非。”

  鬘姬微怔,印象里他从不曾发过此等感叹。借着园中微弱的灯光,仿佛能够看见他脸上淡漠的悲凉。

  段成悦移步朝卧室走去,淡淡道:“鬘姬,明日我要入宫面圣,你叫他们备好马车。”

  噩梦。

  鬟姬死去之后,他不止一次做起这个噩梦。

  无限荒芜的庭院,疯长的杂糙已撑裂了地面的石板,随处是枯huáng的落叶,破碎的瓦砾,他便踏在依稀可见如此颓凉的小径上,朝那huáng石围就的湖泊走去。湖泊的水幽深无底,仿佛怨妇哀伤的眼睛。

  鬟姬便沉在这湖水之中。穿过几丈深的水仍可以望见她苍白的脸,和睁开的眼睛。

  她分明已死了,眼睛却犹有生气,以一种温柔的神光与他四目相望。

  他于是只能与她对视,身后却传来了少女的歌声。

  那分明亦是鬟姬的声音,那分明是豆蔻年华的鬟姬,悠悠唱着一首模模糊糊的歌曲。

  他心中恍惚微怔。湖泊的粼光忽然化成了chūn天庭院中那些轻漫的晨雾,晨雾沾cháo了一件月白衫儿,穿衫的少女却懵然不觉。少女坐在苍huáng台基的转角,并着膝,摊着书,指点着字行,念那些似曾相识的文章。

  “维此王季,帝度其心,莫其德音。其德克明,克明克类,克长克君。王此大邦,克顺克比……”

  他心中倏然剧痛,他的目光忽然也变成那潭深不得见底的古水。

  他满怀惆怅地背过身去,湖泊与少女如阳光下的雾气般消散。他正站在百步之外,遥望祚祥宫的玉阶。玉阶两旁都是肃立的侍卫,间或一旗金丝黑底、半展的彩旆。

  那是十分雍容庄严的场面,他却看的刹那失神。他霎时觉得侍卫旆旗离他又近又远,高大的祚祥宫却散发出耀眼的光辉。

  一队内侍微微躬着身,在他旁边疾步趋过。他向祚祥宫缓步走去,他走的时候微微垂首,仿佛于喧嚣红尘里孤独踯躅。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头昏脑胀地睁开眼睛一看,何藤升正站在chuáng边,眼睛却没有看自己,而是看着自己身边的某样东西。

  段成悦这才发现,自己的腕脉被叶而复拿着,再一看,叶而复眉头微皱,面露忧色。

  段成悦不禁微奇,这一次,“chūn寒”并没有发作,怎么无缘无故,又请了叶而复来?于是他身子一挣,坐了一坐,问道:“怎么回事?”

  叶而复抬头,微笑道:“王爷,您身上有些发热,没有大碍。”

  何藤升忙补充道:“您睡得不大踏实,鬘姬见您有些热,便请叶大人来瞧瞧。”

  段成悦道:“没事,大概做梦了罢。”

  这时天气已热,卧室的窗户开着,段成悦偶尔一瞥,见外面晨曦微微,不禁一愣。他觉得自己睡了极久,怎么仍旧是清晨?再一想,讶道:“我睡了一天一夜?”

  叶而复微笑道:“王爷,这几日您必定没有睡好罢?多思伤身,您一定要放宽心,宽心才好养病。”

  “唔,”段成悦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叶而复拿了半晌脉,凝神写下一张药方,叮嘱鬘姬立时便煎一份,给他服下。

  何藤升笑道:“叶大人,您辛苦,小人给您泡茶。”

  实际上茶是早就泡了,叶而复微一愣,心有领会,当下便出卧室。何藤升将他请到明净园一处角落,躬身道:“叶大人,小人斗胆问您一句,王爷的病到底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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