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着确实舒爽,甜而不腻,凉而不寒。”庆阳的眉头略有舒展。
闻昭穗托腮,目光不动声色逡巡在他们之间。她连怎么回答池奕烺关于杨枝甘露的数个问题都想好了,芒果是怎么打成泥的,柚子又是怎么保持鲜度运过来的……
可池奕烺什么也没有问她。
他只是安安静静喝完了一碗杨枝甘露,抬眼望了望窗外掠过的麻雀。
他突然很想知道麻雀能活多久。
夏日的天儿说变就变,晌午还是阳光普照,下午便成了阴霾笼罩。雨势渐大,柳条飘摇在大雨中,叶片被毫不留情扯落。
闻昭穗原以为池弋珂今日没来是留在了钟粹殿,直到听二皇子提起陛下今晨狠狠斥责了池弋珂,又罚他在崇政殿与南熏门之间的御道思过,一旁还有内侍诵读着《孝经》与《忠经》,以示训诫。
陛下未因四皇子身有残疾而不管不顾,相反,还将户部一些简单事务交由四皇子去做。在旁人眼中,这是为君为父的关怀与照顾。反正池弋珂腿也废掉了,母家也弃了他,借参政名头抬一抬地位是圣上仁慈,左右不可能真让一个残废皇子掌握实权。
可那四皇子,不仅办事不利使得官银有亏,还借故中饱私囊。这事办得故作聪明,很快便漏了馅,陛下大为失望。朝臣嗤笑,四皇子当真无甚本事,从前还有几分天资可言,如今也就是个目光短浅的平庸之辈而已。还不如安安分分在轮椅过完下半生。
池弋珂的腿站不得跪不得,无妨,那就在御道一直坐着轮椅好了,不给吃喝,不令停歇。臣子上下朝,宫人往来不绝,而四皇子就在这里光明正大地思过悔罪。
皇帝的刀是钝刀子,他不直接打骂,而是要明晃晃昭示众人池弋珂是个怎样的不忠不孝之人,有负皇恩。
而池弋珂还要垂下头,叩谢皇恩浩荡。
*
闻昭穗小步快走在御街,绣鞋与襦裙的裙摆沾上泥泞,连串的雨水飘摇震动,仿佛下一瞬就要把她手上的绸伞掀走。
大雨冲走闷热,鸟雀四散,周遭暗沉压抑的红墙与琉璃瓦让闻昭穗心底发闷。耳畔雨声更密,她感觉手肘外的袖管都被濡湿了,凉意与湿意一丝丝入侵周身,缓慢又剧烈。
夏日突如其来的暴雨,仿佛永远无法停歇。
素馨在身后急急唤着“郡主”,闻昭穗没有回头。
内侍与宫女溜着墙边利用探出的几寸檐角躲雨,往内宫行去。
御道冗长空旷,雨滴在青石板上碰撞出回声,她在前面朝外走去,如水面逆流而行的落叶。
雨幕模糊视线,她看到了不远处那道黑如浓墨的身影。
“轰隆——”
雷声滚滚,天边倏地被闪电撕开一道口子,很快一切又重归阴寂,唯有响雷回荡,而那回声似乎被困在了没有尽头的宫墙之间,逃不出去。
池弋珂今日以来第一次开口让那内侍闭嘴,接着,他微微偏头细听雷声的余韵。
他记得有个人是很害怕打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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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松茸母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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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昭穗在雷声滚落时本能地缩了缩肩膀, 手指握紧伞柄,她咬咬牙,继续朝池弋珂走去。
烦死了,这破雷。
她不信, 不信池弋珂真的是无能之辈, 不信他真的会贪图那点官银。在众人都耻笑不屑之时, 闻昭穗偏偏就觉得一定另有隐情。然而此刻瓢泼的雨水与时不时的惊雷让她难以分神去想这些,闷雷让她心尖儿和指尖都不自觉发抖,如同走在悬崖最边缘。方才还觉得御道长得没有尽头,可她又很快逃也似的小跑到了池弋珂身后。
人在面对令自己恐惧的事物时,总会下意识跑向潜意识里最有安全感的方向。
闻昭穗看见池弋珂墨色的交领衣袍湿透, 雨水落在他发冠、发顶, 流淌下来, 深褐的发丝被染成黑色, 原本微蜷的发梢坠下, 看着很冷清。按理说这应是个极其狼狈的场景, 可他就懒洋洋地倚在轮椅,任凭冷雨洗刷, 表情带着无聊和无趣, 高挺的鼻梁显出剔透, 薄唇微抿, 目光漫无目的。
他没看见她。
怎么会有人看起来既有漫不经心的掌控感,又有捉摸不透的破碎呢?
池弋珂仿佛是在出神,周遭的雨水与内侍毫无起伏的诵读声都打扰不了。连内侍都有其他宫人给撑着伞, 不能让雨水污了圣贤书, 他们是在皇帝跟前侍奉的, 也是被派来监督四皇子的。而池弋珂只是一个人淋着雨, 未曾分给他们一个正眼。雨不知是从何时开始淋的,也不知何时会结束。
他想起上回和闻昭穗站在这里,是去岁中秋的烟火绚丽时。明明是同样的地方,第二年却是截然不同的境遇。那时闻昭穗就站在他身旁半步,伸手指着夜色里的烟火开怀大笑。也许正因如此,他如今就算在这样的情状下看寂寥空旷的御道也并未感到厌烦。
见过烟火下的灿烂,他也可以忍受暴雨里的腐烂,尽管这腐烂就是从他自己身上开出的。雨水从天上来,再洁净也刷不去那些长在身上的泥沼。
雨水不再恶狠狠地滚落下坠,有人的伞骨朝他倾斜了一半。
“殿下……”闻昭穗尾音都在颤。
“郡主使不得!圣上下了口谕,谁也不得过来照料四皇子,否则便是与之同罪,到时恐怕郡主也担待不起。”内侍赶忙上前,想要阻拦闻昭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