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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_苏眠说【完结+番外】(73)

  ☆、不与长相守

  扬州城里,处处红纸福字,喜庆喧阗,街上人流熙熙攘攘,真到了大年三十的一日便消寂了。这消寂却不是闷的,而是无处不透着家户之中欢声笑语的温暖,漫天的风雪都好似柔和了许多。

  大年三十的这一日,苏寂趴在墙头对着云止笑:“和尚,今晚我们一起守岁好不好?”

  他默了默,“如何守?”

  她低声,故作神秘地道:“你给我备上好酒好菜,我晚上偷偷潜进来。”

  他又默了默,停下箕帚,庭院雪光之中抬头望着她,今日她的眼眸分外明亮,“首座jiāo代了,你不能进来。”

  她撇了撇嘴,“你真听话。”

  他低声道:“首座虽如此jiāo代……”

  “和尚,我就知道你最好!”话未说完,她已当先欢腾地叫了起来,将手中梅枝一抛,“我走了,晚上见!”根本不等他反应,便笑着跳下了墙去。

  他愣愣地站着,尚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闻见那红梅枝上微淡如虚幻的香。

  廊前地上,一壶清茶,一碟炒花生。

  云止固然觉得清茶配花生十分地奇怪,但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在寺庙中找出酒来,便只得如此了。

  他记得炒花生似乎是她爱吃的下酒菜。

  虽则与她一路走江湖时也没多少盘缠,每次喝酒并点不了多少菜,但此刻他备一碟炒花生,总能落一个有功无过吧?

  大年三十,月色晦暗,天边云翳浮动,庭中飞雪纷然。天空原本是一团黑漆漆的,只因了那风雪才点缀出几分颜色,却是惨淡的白,风声一缕缕地,像是有人在哭。

  不远处隐隐然传来噼噼啪啪的喜庆爆竹声响,传到园中时已只剩了一点琐碎的闷声,模糊得仿佛隔世梦影。

  过年了。

  他坐在庭阶上,过了一会儿,换了趺坐的姿势。

  又过了一会儿,他回房找出一顶小伞,遮住了那一碟花生,以免沾了风雪。

  他过去似乎有听说,杀手是不过节的,因为罪孽太深,没什么可团圆庆祝之处。若真如此,那么采萧可能是早已忘了过年为何物的。

  她还能记得五岁之前的美好吗?

  五岁之前,她还不是魔窟里的鬼影,她是一个很乖巧、很机灵、很漂亮的女娃娃。所有人都喜欢她,所有人都来与她玩。

  他的思绪流动得很慢,嘴角渐渐含了笑。

  这世上任何人,在五岁之前,都是可爱的。

  至于他么……

  他所铭记的自然比她要多。

  他记得过往每到年关,萧家的许多亲戚都会来串门,会给他压岁钱,有一些姑嫂还会向父亲说媒,有的是说他,有的是说父亲。萧门广结人缘,其他世家大族、武林同道都会派人来拜年,和乐融融的。他记得吃年夜饭的时候上首总会空出一把高椅,摆一副碗筷,那是母亲的位子。

  他蹙了蹙眉。

  那些欢声笑语的记忆好似隔了一层雾气,他现在恍恍惚惚去回想,都如一场不真实的幻梦了。明知道是真实的,却偏成了虚妄的,这经历于他太过陌生,所以便有些难受了。

  刚炒的花生渐渐地没了热气。

  许久之后,便连茶壶也凉了。

  他于是又拿来一方毛巾,包住了白玉茶壶,望能将那仅剩的一点温热留存得久一些。

  没有人爱喝冷茶。

  庭中云影覆着树影,渐渐东移,不知又过了多久。

  他再度回房,将那cha着梅枝的稻糙花瓶拿了出来,放在茶壶与花生旁边。新换的红梅正开得娇艳,宛如少女容颜上倏忽浮起的红晕,给这漫天的风雪也添了一点生气。

  他安静地等着。

  他安静地等了一夜。

  一夜,风雪呼啸,如一阕不尽的清歌。

  一夜,苏寂没有出现。

  苏寂在客房中坐了一夜。

  她知道和尚在等她,她已穿好了艳丽的红衣,戴好了娇俏的簪钗,可是她已经挪不动步子。丹田中翻江倒海,引得她连连咳嗽,整颗心都仿佛被揉成了一团废纸。

  见过了制造了那么多的死亡,却从不知道死亡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qíng。

  烛火一星,她倚墙瘫坐,渐渐咳嗽着倒下了身子去,窗外的月光流泻进来,照着她,照着朝露寺,照着芸芸众生,她却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独。

  躺在冰凉的地面上,抬手看着月华敷映的自己的手掌,丝丝纹路若隐若现,依约如带着咳出的血痕。她苍白的面容上便浮起了一抹微凉的苦笑。

  一日为寇,终身为寇。

  手上沾满的鲜血,原来是洗不净的。杀人魔窟的出身,原来是摆不脱的。

  公子啊……举世无双的公子。

  自腊八节上一别,他从未来找过她,她以为或是宫中之事太过忙碌,或是他真的放过她了,她总不会傻到再自投罗网。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公子并不曾放过她。

  公子从来都不曾放过她。

  而她,却已经别无退路。

  她将身子紧紧蜷缩起来,头埋进膝弯里,长发覆了一身,整个人都隐在月光照不见的暗处颤抖。

  她已别无退路了!

  要么死……要么回去。

  公子已将她的每一条路径都计算好了,然后,他就在终点安然以待。仍是那样温柔地微笑着,耐心地守候着,他总是如此从容,因为他总是能赢。

  隐隐约约影影绰绰间,仿佛又见到云止那双深如渊海的眼。那么平静,那么宁定,宛如万事万物的救赎都负在了他的肩上一般。

  在她幽冥黑暗的一生里,他是唯一的光亮,引得她如飞蛾扑火般撞了上去,即令要付出焚身苦难也在所不辞。

  她费了那么多的心思、花了那么大的力气、耗了那么长的时日,才终于好不容易得到了他。

  她尚还什么都来不及做。

  她还未来得及牵着他走出朝露寺,还未来得及带他走遍山川河海,还未来得及听他说那一句话……

  她便要离开他了。

  他说要拯救她,可是罪孽深重的她,哪里还值得他回头?

  大年初一,清晨。

  云方拢着袖、踏着雪,再度迈入这小小菜圃中,在那简陋卧房前犹疑片刻,终是抬手敲门。

  “请进。”云止话音平缓。

  云方推门而入,见云止正立在桌前抄经,一旁放着包裹杂物,chuáng铺都铺得整整齐齐,不由一怔,“师兄?”

  云止淡淡看他一眼,将经卷合上,羊毫搁下,轻声道:“你来得正好。我要走了,便托你向方丈及首座禀报一声。”

  云方彻底呆了,“可是,师兄,这个,方丈,首座……”

  “云方,”云止微微叹了口气,“实在对不住……我恐怕等不及了。”

  朝露寺对面,朝露客栈。

  小二抖着手打开了那扇房门上的锁。

  房中景象现出的一刹,云止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缩,又慢慢地张开了。

  一团死气。

  这是他作为一个医者的第一直觉。

  少女的身子倒在地上,衣裙散乱,鬓上还斜斜cha着那只飞燕钗。他走进去,合上房门,再去看她。

  满地láng藉之中,她双眼紧闭,额发贴着惨白的脸,唇色透着绝望的青紫,是中毒之象。冷风不知自何处灌进来,撩得她裙摆一阵阵飘扬,好像立刻就要乘风飞去一般。

  就如一具尸体。

  他将她抱起来,猛然觉她身躯寒冷如冰。探她鼻息,已是断绝;再摸她腕脉,却还有一丝似有若无的气息流走。从体温看,她已经躺了大半夜,他估量着她并没当真中过什么毒,却只有沧海宫那一年一服的见离散,好似是在正月病发的。他还记得在神仙谷中,阎摩罗曾给她送来八颗丸药,除去在御琴门用掉的一两颗,应当还剩了一些。

  对……见离散!

  想到此节,浑身突然都有了力气,唇齿一咬,伸手便去翻苏寂的包裹衣袋。

  然而,没有。

  他几乎要将她的衣衫脱光了,都没有找到那一只装着见离散的金丝小匣。

  皱了皱眉,他掩好她的衣襟,低下头看着她,她容颜清冷,映衬着红衣绝艳,依稀仍能见得过往那不管不顾的孤勇。

  她是那么聪明、又那么勇敢的女子。

  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死呢?

  我佛慈悲,怎么会那么容易就让她死了呢?

  心中仿佛煎熬了一锅水,已沸腾出来洒遍他千疮百孔的心,滚烫得令他几乎要窒息而死。

  这一瞬间,他过去读的经书,竟真的成了完全无用的东西……什么生灭往来,什么缘劫法相,全都没用!没用!

  都不能让她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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