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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世_苏眠说【完结+番外】(96)

  “……桓姨。”她的声音在颤抖。

  桓九铃站在队列一侧,靠近一条山溪,矮小的身形仿佛随时都要被风chuī进流水中去。夜色掩盖了她衣裙的颜色,也掩盖了她双眸的颜色。苏寂只感觉到桓九铃确实是仰着头向她张望着的,至于那目光之中到底是鄙夷、是痛恨、是惋惜、是怨怼,她都没有能力、也没有气力去分辨了。

  萧遗仍然固执地站在她身前。

  但他却还是回头看她。

  那静默的眼神,令她的心一下子疼痛到极致,乃至于蜷缩成了一团——

  “不要那样看着我!灵山派的事和我无关!”

  她撕心裂肺地大喊,可是她的声音落在风里落在雨里,却只剩了一点点模糊的回响,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刚才根本不曾喊叫过、根本不曾咬牙过、根本不曾看着萧遗的眼睛痛苦得死去过。

  “就是她!”一个尖锐的声音蓦然划破了雨夜的静寂,比她刚才的呐喊要有力得多、清晰得多。

  她张皇着双眼看过去,彼端是个鹅huángchūn衫的少女,与她相仿佛的年纪,双目里却全是冒雨的混沌的火,直直如刀枪般向她投掷而来。但听那少女又哭喊道:“我听见我爹爹说了,是个穿红衣裳的姑娘,剑上有一串红璎珞,你们去看,去看她的剑!”

  孤竹君的声音很镇静,恰为这少女急切的喊叫作了合适的注解:“苏寂,你出走三年,销声匿迹,其实仍旧在为沧海宫做事,为祸武林,只不过比过往隐秘得多,若不是江姑娘将你识破,孤还不能发现。”

  苏寂握着青川剑,夏夜的雨袭击她的身躯,全身都被冰凉浇透。她缓缓抬起手,未出鞘的长剑斜斜地指向孤竹君,就如她冷至极点的目光。

  然而她未来得及开口,萧遗已将手覆在了她执剑的臂上。

  经过一夜的修炼,她早已提不起多少力气,嘴唇却倔qiáng地紧咬着。萧遗低垂眸,仿佛过往记忆里他曾千百次合十时候的表qíng,他轻声问她:“采萧,是真的么?”

  苏寂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她定定地凝注着他的眼睛:“萧遗,你要相信我。我这三年来四处游dàng,唯是携着你给我的《心经》,我还有了你的——”

  一声冷哼,清晰gān脆地截断了她的絮絮哭诉。

  竟是桓九铃。

  苏寂愕然看去,桓九铃小小的身躯却佩了一把成人用的长剑,她的话音清冽如夜底冰泉:“苏寂作恶多端,便不为灵山派,她也足够死上许多回了。江姑娘就算说了胡话,也不算赖她。”

  “桓……”苏寂嘴唇颤抖,却没有叫出那个惯常的字眼,手将萧遗的手腕抓得愈紧,然而他的手腕太细,仿佛都要透出嶙峋白骨,将她的手刺痛了。

  他轻轻地甩脱了她的手。

  她睁着那一双明亮得能照彻整个黑夜的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萧遗,你要相信我!”她喃喃,“那不是我,那是柳拂衣有意害我的,青川剑我早就丢了——”

  “苏姑娘此话未免前后矛盾。”孤竹君温文尔雅地道,“姑娘本就是柳公子的人,姑娘杀的人等同于柳公子杀的人,又如何是他加害姑娘?至于这柄剑,在场有目之人都能看见……”

  她不再听孤竹君说话了。

  她只是固执地凝视着萧遗。

  “采萧,”他垂下眼帘,“我对你很失望。”

  她仍是那样看着他,好像全然不认识他了。

  他的面容很平静,很肃穆,就像很久以前,他趺坐佛前时那样圣洁。她曾经眷恋于他的圣洁,也曾经绝望于他的圣洁,她曾经以为他和她不一样,她曾经以为即使他和她不一样……他们,还是可以相互依偎。

  然而她听见他双唇微启,如念经一般,如念咒一般,对她说:“谢姑娘用xing命换来的东西,我和赵公子用xing命换来的东西……采萧,你竟要这样对我。”

  末句说得有些凄惶了,她隐然觉得不对劲,抬眸望他,他面如深海不可探知。

  他拢了拢衣襟,抬足,走向彼端那皇皇人海,转眼便淹没成一滴泪渍,在雨夜里消失了。

  雨水披落下来,像一道帘幕,隔开了她和所有人。

  苏寂看着他站到了自己的对立面,一下子又泄掉了所有的耐心,自bào自弃地想,那就这样罢。

  她甚至连那些“用xing命换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都不愿去思考了。

  她只知道,她又一次被放弃了。

  她给儿子取名为弃,其实,被放弃的人,一直都是她。

  一向是个黑暗里的杀人者,从来不曾在乎过这些光明正大的名门的眼光。所谓作恶多端,所谓杀人如麻,她早就听得双耳生茧,早就听得心无波澜了。

  可是今夜,却不知为何,这一双双目光,都让她感到极深的恐惧。

  风雨如晦,她明明披了衣衫,却好似骨ròu皮都能被这皇皇人海一眼看穿。而她所想探询的却并不是这皇皇人海,而只是他——

  只是她面前的他,而已。

  他却垂了眼睑,漆黑的长长的睫毛如夜色的翼,他将自己全副掩盖了起来,拒绝她的探询。

  而就在片刻之前,他们还luǒ裎相对,彼此毫无赧然。

  她突然笑了。

  风雨凄厉,她的笑声如鬼似魅,在山林间随那劲急的风声四处飘dàng。雨水扑打在她冰玉般幽艳的脸容上,长发凌乱地披拂到水上,松散的衣袍裹着一把清瘦的骨头,萧遗站在孤竹君身侧,忽然发现她此刻美得惊心动魄。

  苏寂的美,是那种鬼魅妖物一样的美。她容色如雪般苍白,眸光如夜般漆黑,嘴唇如血般鲜艳——

  这,才应该是沧海第一杀苏寂,最本真的模样吧?

  一个嗜血的、好杀的、坦然的、惨然的女子。

  一个蔷薇一样带刺、又海棠一样无香的女子。

  那一枝飞燕金钗在她发间簌簌摇动,仿佛即刻便要振翅飞去一般,他恍惚地看着,他知道他留她不住。

  她大笑着说道:“萧公子真是演得一手好戏,如今《既明谱》神功到手,又何必再难为我一个半废之人?”

  她其实是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的。

  他莫名其妙地在三年后出现,莫名其妙地救了她,莫名其妙地给她看白骨血河边的琴谱,莫名其妙地塞给她她需要的簿册。

  她从来不是圣人,她只能想到这样一个卑鄙龌龊的解释,那就是,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得到《既明谱》,利用她威胁沧海宫,利用她给天下正义之师正名。

  可是,她还是在期待他给出一个解释。

  哪怕只说一句他有苦衷也好,哪怕充满了漏dòng和谬误也好,她会相信他。

  她紧紧盯着他的脸,那一双清幽绝尘的眸子里几乎都要渗出虚妄的血来。

  可是他却根本没有在看她。

  他微微侧过头去,目光不知落在了雨中的何处,浸染着一层朦胧的悲悯的雾。

  他又在可怜她了。

  他又在可怜她了!

  她狂笑着摇头,一步步后退,侧头吐出一口鲜血,斑斑点点溅在树gān上,转瞬就被夜雨掩去了。

  三年前,三年后,他对她的这份悲悯,从来不曾变过。

  她是何其幼稚,竟以为只要足够坚持、足够相信、足够诚实,就能得到上天的眷顾?

  无辜者的坚持、相信、诚实是坚持、相信、诚实,但杀人者的坚持、相信、诚实,却不过是愚蠢而已。

  桓九铃似乎想说话,却忍住了。她望向萧遗,如这茫茫雨幕中的许多人一样,他们都看见萧遗脸色白得不似常人,神态却平静得一如入定。

  五年禅功,不过修成了这番模样。

  苏寂趔趄了一下,又站直了。

  “铮”地一声,青川出鞘,寒光凛凛,如百转千回的冷雨,如百转千回的迷梦,一朝碎尽了,便再没了顾惜和留恋。

  景平九年五月廿八日晨,沧海宫苏寂杀五大门派手下三十六人,重伤五十八人,力竭而遁。

  她拄着剑,遍身浴血,嘴角犹扬起不死不休的嘲讽的笑。

  桓九铃目光苍冷,萧遗面色沉喑。孤竹君与宋知非后退了一步。赵无谋始终没有出现。

  “论武功,我或许不及你们。”她笑,“但论杀人,你们谁也比不过我。”

  她微一扬头,染血的绯衣愈红,便如三途河边等候了生生世世的曼陀罗花,只是轻轻一折,便坠进了无间地狱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何况到如今

  摇摇晃晃的视野里,是一方摇摇晃晃的chuáng帐。隐约是惨白,隐约又是血红,她眨了眨眼,再望去时,又成了一片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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