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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丈夫_尼罗【完结】(9)

  然后,聂人雄就来了。

  聂人雄杀人。

  梦里没有枪响,然而她怕极了。无声的死亡才最可怕,因为没了外界gān扰,一双眼睛看得更清。她想要哭,想要逃,可又双股战战挪不动步。正是难熬的撕心裂肺之际,滚热脸上忽然一凉,登时把她惊得醒了。

  猛然睁眼向上一瞧,她意外的看到了聂人雄。

  聂人雄也不知是从哪里过来的,一身寒气,睫毛上居然结了冰霜。陆柔真怔怔的仰头盯着他,就见他依旧是军装打扮,外面还披了一件黑色大氅。站在炕前俯下身去,他把一只冰凉的手从她脸上收了回来。

  “做噩梦了?”他轻声问道:“进门就听你在哼。”

  陆柔真没想到他这么不懂规矩,竟敢公然闯入女子卧室,几乎惊得张口结舌。

  聂人雄面无表qíng的直起腰来,从军装口袋里掏出几样瓶瓶罐罐,尽数放到她的枕边。

  然后他淡淡的又说了一句:“睡吧。”

  陆柔真眼看着他转身走向门口,始终是没能说出话来。及至房门被他关上了,她收回目光去看瓶瓶罐罐,原来皆是桂花油雪花膏等物,瓶子牌子都很古老,是记忆中见自己奶娘使用过的。

  自从阮平璋叛逃之后,聂人雄嘴上不说,其实已经落了心病。他这一夜奔波百里,将各处营地全部视察一遍,直到后半夜才开完了军事会议。大黑天的,他来了jīng神,特地又进了一趟县城,敲开县内一家顶大的脂粉铺子。

  伙计吓坏了,以为外边是有大兵过来放抢闹事,躲在门后不敢出声。聂人雄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一枪崩开门锁冲了进去。

  自从发现陆柔真“挺漂亮”之后,他心里就像生出了小小一块空白,专为陆柔真留着,一闲下来就想起她。想她什么呢?似乎也没什么可想。刚认识一两天而已,也许只是想她漂亮?

  聂人雄不愿在女人身上太花心思。bī着伙计选出几样上好货色,他扔下一块大洋,揣着东西就回来了。

  陆柔真起chuáng洗漱过后,只淡淡涂了一点雪花膏,雪花膏香气刺鼻,看着也粗,抹到脸上不但不能润肤,反倒浮起一层粉霜。陆柔真用惯了几十法郎一瓶的巴黎粉膏,哪里能够忍受这等粗物。自己拧了一把毛巾重新满脸擦了,她没敢再去领教其余的头油香粉等物,宁肯gān巴巴的素着一张脸。

  她不使用,小铃铛却是看着这些什物稀罕。偷偷挖了一点雪花膏涂到手背上,她照例野跑出去,一边玩闹一边不住的抬手去嗅,心想这种东西若是涂了满脸,那自己一定变得又香又白,人见人爱。

  陆柔真不肯出门面对大兵,吃过早饭之后便是守在房内枯坐。百无聊赖的熬到下午时分,房门一开,聂人雄低头走了进来。

  聂人雄这半天一直是忙,如今刚刚抽出时间。他心里有了陆柔真这个人,然而举动上却是疏远起来,刚一进门就停了脚步,并且神qíng严肃,把好话说得都不大好听:“出去走走?”

  陆柔真经过一夜露宿,已然对此地的穷山恶水深恶痛绝,可是想着能和聂人雄一起“出去走走”,她在炕上跃跃yù试的又有些坐不住。聂人雄有一种闷头闷脑的趣味,她总猜不到对方下一秒能做出什么事来。

  “外面不冷吗?”她坐在炕上笑道:“你若有这个诚心,倒不如给我弹一段弦子。昨天你逃得巧妙,今天可是不能了。”

  聂人雄晃着大个子,一手cha进裤兜里,一手攥着副雪白手套,军装领口没有系,里面贴身的衬衫是上午新换的,也很洁净。

  “我……”他踌躇着拖了长音。陆柔真以为他又要自谦,没想到他长长的“我”过一声之后,却是没有下文。大踏步的走到炕边抓起一条布单,他转身过去把那三弦裹缠起来,同时头也不回的说道:“下来穿鞋,我找个没人的地方弹给你听。”

  陆柔真来了兴致,果然挪到炕边伸下双腿:“聂司令,怎么弹个弦子还要避人?”

  聂人雄抄起三弦,回头看她:“别叫司令。”

  陆柔真现在已经是彻底的不畏惧他了,美滋滋的又道:“那我还未请教台甫……”

  聂人雄直接告诉她:“没有!”

  陆柔真穿上大棉鞋,跟着聂人雄向外走。两人并肩穿过营房,引来无数注目。陆柔真活了一十八年,从未做过这般láng狈笨重的打扮,敛眉低首的经过众人视线,她心中还是羞臊——毕竟是和个男人同行,有损纯洁。

  可是一旦离了营地,她就立刻又高兴起来了。满怀憧憬的追上聂人雄,她好奇的问道:“这里已经没有闲人了,你还要走到哪里去?”

  聂人雄扭过头来:“累了?”

  陆柔真向下一指:“这鞋好像铁打的一样。我又不是运动家,哪里拖得动它?”

  聂人雄当即转身背对了她,双腿向下一蹲:“那你上来!”

  陆柔真刚要矫揉造作的表示拒绝,然而念头一转,她忽然又改了主意——到了这个无人的境地,自己何必还要伪装娇羞?

  思及至此,她忽然感觉胸中一阵慡快,欢欢喜喜的趴上了聂人雄的后背。

  聂人雄轻轻巧巧的背起了她,沿着小路向前直走。她把胳膊搭上对方肩膀,双手拿着那把三弦。天上煌煌的挂着一个大太阳,空气中有了暖意,陆柔真很安心的望着风景。聂人雄肩宽背阔力气大,她踏踏实实的趴在对方背上,心中忽然又想:“这是个坏人呀!”

  正当此时,聂人雄停了脚步。陆柔真环顾四周,见此地处在林子边缘,果然僻静至极。

  小心放下陆柔真,聂人雄接过三弦,一本正经对她说道:“我真弹了!”

  陆柔真主动坐到一窝荒糙上面,笑吟吟的答道:“请弹。”

  聂人雄叹了口气,仿佛走投无路一般,一屁股也坐了下来。盘起双腿解开布单,他取出三弦侧抱入怀,随即右手捏起拨子,在那弦上撩了一下,发出“嗡”的一声低响。

  抬头又看了陆柔真一眼,他挺直腰背,开始挑动琴弦弹奏起来。琴声先还犹豫迟疑,然而调子很准。陆柔真眨巴眼睛凝视着他,就听琴声越发铿锵流畅,正是一首《梅花三弄》。

  聂人雄弹得顺手起来,垂下眼帘盯着琴弦,他随着节奏摇头晃脑,忽然抬头望向前方,他正和陆柔真打了个照面。

  琴声戛然而止,他与陆柔真对视片刻,随即垂下头去,嗤嗤的笑了出来。

  “不弹了。”他放下三弦,压着笑意说道:“弹得不好。”

  陆柔真看了他这扭捏的德行,忍不住也粲然一笑。扶起三弦送回对方怀中,她开口说道:“聂老板,再弹一段吧!”

  聂人雄笑着看她:“三小姐要打赏了?”

  陆柔真把头一扬:“大大有赏!”

  聂人雄扶起三弦,果然立刻奏出一段鼓书的调子。而陆柔真清了清喉咙,开口跟着轻声唱道:“古代列国多奇闻,俞伯牙汉阳抚琴遇知音,巧遇钟子期对答把琴问,意气相投又把香焚。他二人分手太急未得细谈论,约会了汉阳相会再等来chūn。”

  她唱头几句时,还挑衅似的直视聂人雄。聂人雄的嘴角噙着微笑,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来,就显得眼尾很长,是个清俊的模样。

  心中忽然打起了鼓,陆柔真自知面上没有脂粉,不能掩饰脸色,匆匆扭开头去唱完最后一句,她也羞涩起来:“就这几句听得最多,还能学唱下来。后面的词儿,可就全然不会了。”

  聂人雄点了点头,做出评价:“跑调了。”

  陆柔真毕生还未听过这样的批评,不由自主的就撅了嘴:“这话说得真不客气。”

  聂人雄也想要说出几句甜言蜜语,可是开动脑筋思索片刻之后,又觉得怪ròu麻的,开不了口。这么多年了,他窑子当然是没少逛,然而从不和女人纠缠,向来是gān完就走,只图发泄。

  沉吟片刻之后,他开始赞美陆柔真:“你的眼睛不是黑的。”

  陆柔真几乎警惕起来:“怎么?莫非我唱曲跑调,长得也丑?”

  聂人雄立刻连连摇头:“那不是,你绝对不丑。我是说你的眼睛颜色偏淡,像……像水晶。”

  陆柔真审视着聂人雄的面孔:“怎么听着还是不像好话?”

  聂人雄不知怎样才能形容出那双眼睛的清澈透明,忖度着又道:“也像……像一潭水。”

  陆柔真听闻此言,立刻扭头望向半里地外的一处小潭。他们所在之处地势很高,遥遥的就见那处水潭已然濒临gān涸,正是泥浆上面飘着一层未融的肮脏冰雪。

  陆柔真担心聂人雄会对自己的眼睛譬喻不止,所以决定停止追究。聂人雄也觉得自己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自己在陆柔真面前最好闭嘴,否则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冒出傻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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