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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摇皇后_天下归元【完结+番外】(335)

  他不相信她会死,那个奇特的、眼眸明亮而苍凉、历经五年最黑暗岁月依旧不改本xing里光芒闪烁的女子,上天让其降生必然有其使命,不该无声无息被命运解决,换得早夭的下场。

  他要找到她,然后让她自己决定要不要报仇,他要将那些人留给她去亲手报仇,如果这辈子找不到凤无名,他会赶在她们死之前,帮她解决。

  后来他懒于政治,有点时间便微服出游,希望有机会碰见记忆里眼神沧桑的孩子。

  然后那年那一夜,太渊玄元山上天地森凉,月色下松涛阵阵,他在月色中舞剑,蓦然回首看见被人推下山崖的女子,从山崖下缓缓升起。

  他看见少女的眼眸,明锐、森凉,带着不属于那个年纪的淬火般的沧桑。

  那样的沧桑,如此细微又如此深重,在那年轻娇嫩的脸上如此不协调——就像很多年前的那个五岁孩子,用五岁的容颜,传递二十多岁般的悲凉。

  他的心在那一刻微痛,为这般深藏在记忆里瞬间重叠的眼神。

  于是他破例,接近她——自从凤净梵之后,他其实很不愿意靠近女人。

  接近她,知道她,知道她,重叠她,重叠她,爱上她。

  那些日子里,她从遥远的五岁奔来,和他的记忆渐渐一丝一缕的对上,她有了太多的改变,身体相貌jīng神,甚至连骨骼都脱胎换骨,然而那眼眸中神采不变,那黑暗岁月里勇于坚持的气质不变,那逆境中时时保持内心qiáng大的坚毅不变,那遇见温存和戏谑后不自然的尴尬和失措,不变。

  然而从此他便懂得了什么叫患得患失。

  她失去了五岁之前的记忆,他对此又喜又忧,喜的是那样悲哀的过去,不记得也好,忘记那些苦,忘记他的失信毁诺的错,还能保留住一个内心完整光润、不曾被世事狠辣之刀狠狠伤害的她;忧的是任何记忆封锁,其实都有期限,而一旦她有朝一日记起,她却又要如何面对?而一旦她记起,他又如何面对她?

  他无数次的和自己说——不告诉她,不告诉她,是因为他觉得和报仇比起来,他始终觉得她的快乐更重要。然而内心里他亦无数次问自己,当真完全如此?而不是害怕真相揭开那一刻,本就不愿接近爱qíng的她会退得更远,会因那样绝境苦难里未曾获得他的拯救而心生寒冷,从而划下和他之间永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是长孙无极,世人说他天纵智慧,一生里步步为营翻覆风云,世人都说他不会错,不会错不会错,永远缜密严谨算无遗策的无极太子,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这一生,错过一次。

  一次便是永生难赎的罪。

  看见老路画下的第二幅画那一刻,他浑身突然便凉了。

  堕入世间最冷的冰窟里。

  小小的凤无名对他撒谎,他知道,但是他真的不知道,她所面对的,是那样的残忍的欺rǔ。

  那幅画里,帐幔后是那个柜子,他知道,而那太监的动作……出身皇家的他,也明白。

  明白当年的她,经历了什么。

  五年……一千八百个日日夜夜,她是那样渡过的,不仅有饥饿有褥疮有寒冷有酷热有不见天日的黑暗有日日捆绑的苦,还有这胜过一切折磨的心灵的酷刑。

  而他,却在那样的时刻,在给了她满心期盼的自由希望后抛下她,留她再入苦难,继续面对老路的侮rǔ,面对这世间最最残酷的结局。

  留她在黑暗中哭喊,在黑暗中呼救,在黑暗中面对亲生母亲惨绝人寰的死,永远无人应答。

  qíng何以堪。

  ……他错了。

  他当时便应该回去,哪怕对师叔撒谎,哪怕得罪师门,哪怕冒险应对师门的追杀,也要将她带走,他不该心存侥幸,想着都藏了那么久也平安无事,多等几天应该没关系。

  命运不等人。

  大错终铸成。

  何况扶摇的遭遇,很大一部分和他有关,如果不是师叔路过璇玑皇宫突然要去拜访玉衡,如果他不是因为等得不耐四处乱逛遇见她,如果他不曾出现引得凤净梵追踪而至,扶摇不会被发现。

  也许在以后的日子里,就算那次不被发现,日渐长大的扶摇迟早会被找出,遭遇那样的命运,但是无论如何,那一夜,是他无心中带来噩梦般的后果。

  因了这样的后果,他负着沉重的罪,加倍的想补偿她,然而事发之后再多的弥补,也终难填平那巨大的疼痛的鸿沟。

  有时也想,抹平那过去的人和事吧,把所有和当年有关的人都无声解决,她这一生便永无知道真相的机会,然而却又知道,他无权这么自私。

  “破九霄”需要人世间来自ròu体和心灵的最疼痛磨练,并安然渡过那些磨练,才有可能真正迈入巅峰,身世之痛对扶摇来说固然是彻骨的打击,但同时也是千载难逢的提升机会,他没有权利扼杀掉这样宝贵的机会。

  哪怕留下这样的机会,意味着不给他自己机会。

  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停歇的锻造扶摇筋骨,充实扶摇真力,修补扶摇经脉,便是因为害怕扶摇如果不够qiáng大,在打击到来濒临提升时无力控制而走火入魔,那反而是害了她。

  如今的扶摇,已经足够能力控制,他相信,也不再担心。

  至于他自己……

  长孙无极笑笑,笑意透明单薄如碎裂的一片玉白薄瓷,他抬起手,似乎觉得月光有些刺眼般遮住了眼。

  掌心里玉白的莲花在月色的光影里清晰分明栩栩如生,他出神的看着,眼光浮浮沉沉,在岁月的罅隙里。

  “无极,你手心里的莲花印记出生便有,而且越来越深,莫不意味着你将来的妻,是朵玉莲花?”三四岁的他坐在父皇膝头,翻父皇的奏折,听父皇唠唠叨叨第一万次谈他这朵莲花,顺手便把奏章上的批复改了。

  “赶明儿给你在全天下找莲花般的女子。”父皇抱着他悠悠笑,一脸欣喜的神往,“什么样的莲花儿,配得上我家无极呢?”

  他扭头,清晰的道:“不管是不是莲花,首先得是个好女人。”

  父皇瞪大眼睛,似乎想不到三四岁的儿子会和他谈起好女人的问题,忍不住笑问;“无极认为什么样的女人是好女人?”

  他扭回头去,继续改掉他看不顺眼的奏章:“会抱我,会为我哭。”

  身后的父皇沉默了,他也沉默,抿着唇不言语——纵然有一万次父亲的拥抱,可是没有一次母亲的拥抱的他,依旧觉得冷而空虚。

  童年的记忆,对他来说很多都很清晰,尤以这段对话更清晰,时常在心中翻腾而起,每掠过一次,都忍不住苦笑一下——何其简单的要求,对他,却又何其的难。

  十三年岁月,没有人真正靠近他,世人说他天纵奇才心思诡诈不敢接近;父皇亲切慈祥却因多病有心无力,母后……母后从来都不需要他。

  直到十三岁那年。

  初遇她,因为觉得同病相怜,他难得的温qíng待她,当时并没有多想,然而当他给她梳头时她回首看他,那一刻的眼神令他心中砰然一震。

  那一刻心中突然飘过一句话——她在为我哭。

  因为了解、因为同qíng、因为深刻的同样的寂寞,因为知道那过早成熟的小小少年光华外表下的苦涩内心。

  那一霎,最亲近的人都不曾给他的东西,她给了。

  而那朵小小的莲花握进掌心时,他几乎是立即便下定了决心。

  她便是他的那朵莲花。

  于是便有了璇玑图,他轻轻巧巧却又义无反顾的,将自己的终生签给了她。

  只是到得如今,她未必肯要了吧?

  长孙无极淡淡的笑着,就一襟森凉的月色,倾酒千杯。

  从月上喝到最为深黑的黎明,从最黑暗的黎明喝到天际鱼白晨曦初露,一斤装的最烈的酒坛子从树上堆到树下,满院子飘散馥郁的酒香。

  他一生自控,一生警醒,一生里海量不醉,然而只要是人,哪有不醉的时候?正如只要是人,便不可能永远不错。

  何况那酒,水银般入心,噬魂穿肠。

  他越喝身子越重,越喝酒液倾洒越多,最后一壶酒他只喝了一半,突然衣袖一振,歪歪斜斜的将酒坛砸了出去,撞在下方墙壁上,砰的一声碎得淋漓四溅。

  随即他身子向后一倒,从树上落了下去。

  他醉!

  这一夜有人破例在醉,这一夜有人沉默清醒。

  孟扶摇端坐在黑暗的房中,东西零落满地也没有收拾,她在一怀冰凉里,平静着。

  其实她从未真正想依靠过任何人,从未真正对这寒凉人世抱过温暖的期望,现实的森冷,两世为人的她比谁都清楚,她也以为自己早已清楚到壁垒森严,永不会被摧毁,然而当那样的事实真的到了眼前,还是不能自抑的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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