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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281)

  我走到榻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只见父亲身着崭新的青布棉袄和青布靴子——就像我很小的时候在汴城西市的官卖场中第一次见到他那样。自那以后的三四年间,我一直在心中称他为青布靴子。直到六岁那年的寒食节,我恢复了生父的姓氏,才唤他一句“父亲”。那些年的任xing与固执,都在他的宽和温厚的笑眼中,化作久违的父女之qíng。

  他也曾带着我和母亲去汴河边踏chūn,他也曾追着玉枢拨开青青的柳枝奔跑,他也曾凝视母亲嫣然如醉的笑意,他也曾在我头上捧放过迎chūn花环。到现在,我已经分不清我人生最早的记忆中,那个与我享受汴河chūn光的“父亲”,究竟是我的生父卞经,还是我的继父朱鸣。

  他们都已经“死”了。母亲说,“死”意味着永不归来。

  父亲教我写字念书,教我算珠计数,连作画也是他启蒙的。他给我明辨的勇气,使我敢在陂泽殿上非古谮孔,毫不畏惧地与世家小姐们辩论不休。日后在深宫中兵行险招、倾力周旋,皆始于他的教导。他给我宽裕优渥的生活,悉心照料我们姐妹十数年。他真心爱重母亲,给予她可贵的真qíng和世俗的名分。我和玉枢这一对罪臣的后代,才能托庇在“朱”姓下,以清白无辜的姿态,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地活着。

  我大哭了一场,痛呼父亲。我已经有四五年没有好好唤过他,如今再怎样也唤不回来了。

  绿萼跪在我身后,痛哭不止。良久,我拭了眼泪,吩咐绿萼将小钱叫了进来。我站起身,对绿萼道:“你去守着门口,一个人也不要放进来。就是我姐姐来了,也不准进来。”待绿萼出去了,我又对小钱道,“你来帮我将父亲的衣衫解开。”

  小钱一惊,道:“这……万万不可。奴婢不敢对老大人不敬。”

  我哼了一声:“不敬?”指着父亲的脸道,“你看看!他脸上手上都是些什么?!”

  小钱大着胆子上前看了一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掩面退了几步。只见父亲脸上少了好几条皮ròu,下唇缺了一半,俱修补完整了。右眼皮陷下,显然眼珠已失。他十片指甲全被拔下,双手见骨,十指虬曲,形状甚是可怖。我恨恨道:“我若连他是怎么被人害死的都不知道,那才是不敬不孝。”

  小钱仍是迟疑。我冷冷道:“难道你怕?”小钱嗵的一声跪了下来:“奴婢怕大人瞧了伤心难过,犯了病。老大人已然是这样了,大人又何必……”

  我没有理会他,跪在父亲面前解开了父亲的腰带。小钱这才膝行上前,帮着我将外袍中衣一一褪去,露出包扎过的胸腹。透过薄薄的纱布,只见满满都是修补fèng合的痕迹。左胸深深塌陷,肋骨节节寸断。想是一记重击打中了心脏,方致其死命。除下棉裤,但见小腿弯曲,胫骨已断。除下鞋袜,但见脚底焦黑见骨,显是烙过。我已不忍再看,掩上衣衫,伏在榻边痛哭不已。小钱已忍不住扶墙gān呕。

  严刑拷问,竟至于此!当年乔致对韩复用刑虽重,好歹留了他一条xing命,皇后与大将军却是孤注一掷,毫不留qíng。父亲左胸上重重的一击,定是行刑之人见问不出什么,所以恼羞成怒,方才重下杀手。当真心狠手辣,无所不为!即便皇帝派施哲监察,也不能阻止父亲被拷打致死的悲惨命运。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明知皇后不会坐以待毙,我明知她会奋死一击,我却固执己见,抵死不肯嫁给他。我既要自由,又不甘心辞官,我自以为逢时,却害了父亲的xing命。如今我只能捶地痛哭,愧悔无极。

  忽听门外绿萼高声叫道:“大人吩咐了,谁也不能进去。”

  只听小简道:“奉圣旨,前来照看朱大人。你却让朱大人一个在房里,若伤心过度犯了心病,你和我都得脑袋落地。”

  绿萼讷讷道:“这……”

  我怒极,从地上跳了起来,霍拉一声开了门。只见小简正对着绿萼的鼻尖指指点点,绿萼被他bī得倚在柱上。小简见我满眼是泪,一脸愠色,顿时瑟缩不语,好一会儿才带着身后的四个小内监上前来行礼:“奴婢参见大人。陛下见大人仓促离宫,恐怕身边的人不够,所以命奴婢叫了几个御前得力的人,来服侍大人。”

  我拭了眼泪,还礼道:“臣女谢陛下隆恩。”

  小简道:“未知老大人在何处安放,且让奴婢向老大人磕个头再回宫复命。”

  我一指屋内,侧身道:“公公有心了。公公请。”说罢疾步走到父亲身前,将掩在父亲身上的衣衫重新掀开,这才向左一让。小简骤然见了父亲变形的尸身,啊地大叫一声,举袖掩面,转过身道:“这……这是……”

  我平静道:“公公不要怕,这便是臣女的父亲。”

  小简这才放下右臂,极不qíng愿地回望一眼。只见他背心一跳,嗷的一声吐出一口酸水,踉踉跄跄地抢出门外。窗外顿时响起了气流在胸腹之间耸动的闷响,像五脏六腑在滚水中欢快的吟唱。门外众仆妇都是第一次见到父亲赤luǒ的尸身,纷纷惊呼痛哭,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我命小钱关了门,为父亲穿好衣裳。过了好一会儿,小简方挨进来磕了头,失魂落魄地回宫复命了。

  小简走后,我这才起身去看望母亲,母亲却还没有醒过来。玉枢坐在母亲的chuáng边,两个平日里相好的小姐妹并几个仆妇正陪着哭。众人见我走了进来,都纷纷行礼,鱼贯退出母亲的房间。玉枢奔了过来,抱住我的肩头大哭不止。过了好一会儿,我扳过她的肩,为她擦gān眼泪,叹息道:“父亲已经这样了,哭有什么用?怎么不见弟弟?”

  玉枢抽抽搭搭地拿帕子揉眼睛:“弟弟带人出城了。”

  我愕然道:“现在家中正需要长子,他出城去做什么?”

  玉枢道:“信王世子从府中调了人过来,随弟弟出城调查父亲被劫的事qíng。”

  我担忧道:“今天是除夕,城门关得早。他们出去了,怎么回来呢?”

  玉枢哭得喘不过气来:“弟弟说,他今天若捉不到劫了父亲的歹人,就不回家来。”

  我头痛不已,抚额道:“罢了。由他去吧。”说罢上前看望母亲,却见母亲双眼蓦地一张,腾地坐了起来,抱着我直唤玉枢,又问我:“长公主派人进宫告诉你妹妹了么?她几时回家?”

  母亲已经伤心糊涂了。我心中一酸,流泪道:“母亲,我是玉机。”

  母亲怔了半晌,又抬头看了看玉枢,方紧紧地抱着我,哭得声嘶力竭,口口声声道:“你这个不孝的孩子!你怎么才回来!”她右手一下一下地捶着我的背,涕泪横流,“都怪我,你明明嘱咐过,让你父亲不要出门。我不该由着他出去。我不该给他张罗那么多钱,他一出门,就被汴河上的河盗抢了……”

  我心中一动,扶着母亲的肩道:“母亲刚才说,父亲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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