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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371)

  皇帝道:“你做恶梦了,睡着还在哭。”

  我大窘,抚了抚毛糙的长发,挽在耳后:“陛下看见微臣做恶梦,也不叫醒微臣。”

  皇帝微笑道:“你在朕面前,要么板着脸,要么拒人千里,要么宁死不屈。朕就想看看你会不会哭,哭起来是什么模样。”

  我不觉苦笑:“请陛下移驾玉茗堂,容微臣更衣。”

  皇帝笑道:“你在朕面前也不是头一回这样衣冠不整了,还用更衣么?”

  想起数年前的旧事,心头稍稍释然。就这样与他相对而坐,虽是默默不语,却觉平和安宁。好像又回到了仁和屯,我坐在青郁郁的糙地上,沐着和风,和孩子们一起静静地读书,不觉老之将至。

  坐得久了,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他拉起厚厚的锦被,紧紧裹住我的肩头,长长的叹息如溪流潺湲,婉转之间,野英悄然绽放。他隔着被子缓缓抱住我,我浑身颤抖,泪顿时沁湿了他的肩头。

  “你受惊了,”他柔声道,“从今以后,你永远在朕的身边,朕绝不让你再受苦。你若愿意,朕就封你为贵妃。你若不肯,就还做你的女录也无妨。”

  我无言,只是哭。在梦中未尽的悲伤,都化作了恣qíng肆意的泪水。他拍了拍我的背,带着几分期盼与忐忑道:“朕不会再立后了,贵妃便是后宫之主。如何?”

  不是不感动,但我早已没有嫁给他的资格。我害怕夜半梦见三位公主的时候会面对他疑惑的目光,我害怕我们对父亲的死都心知肚明却相敬如宾的伪善生活,我更怕自己有朝一日会恋慕他稀薄的恩宠而背弃熙平长公主和父亲,终至死无葬身之地。

  不错,我就是这样一个冷心冷意的人,我不敢,也绝不会“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qíng弃,不能羞”[104]。

  霎时间心头冰寒如铁,我含泪淡淡一笑,“告诉陛下一个好消息,周贵妃也许回来了。”

  第二十九章 得之失之

  似有珍藏而久远的震动从他内心深处逸散,肩头的绣纹擦过我的眼帘,有些刺痛。他扳住我的双肩,将信将疑道:“你说什么?”

  我从枕边摸到那枚小梭,双手托上:“陛下可认得这枚暗器么?”

  他拿起小梭,起身到灯下细细看了好一会儿。和暖的灯光如轻纱笼罩,小梭色如huáng金。他珍视的目光充满了对旧日盛事的怀念和向往,也洗去了他身上如蛆附骨的猜乖冷漠的气息。我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一瞬有若八年——不,是十八年——他又变得英气勃发、清俊挺秀,深qíng而眷恋的眸光亦有专注之处。果断平叛的高思谚和殚jīng竭虑匡扶他登上皇位的周渊,随着陆皇后的崩逝,终于成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美好记忆。不论是我、玉枢、颖妃或是昱妃,因着十几年的隔阂,都只能远远观望。

  他眉目之间清朗和煦,有若南风:“朕认得这东西,这叫三才梭,是她二十岁以前所用的暗器。咸平十四年冬天,朕在红玉山庄住着,还找到过她小时候用小石子打磨的三才梭。”他微微一笑道,“你知道‘三才梭’这个名字是怎么得来的么?”

  我摇了摇头,却见他的神色微见酸楚。他重新坐在我身边道:“她本来只专注于拳掌和剑术,暗器并非她所长。那时候……大约有二十六七年了吧,朕才只有七八岁。有一次,朕和她……还有已故的辅国公莫璐,一起去狩猎。当时箭矢用尽,她就用一枚石子打倒了一头鹿。石子太软,碎成齑粉,那鹿也只是被打中了头昏了片刻。莫璐从囊中掏出一枚huáng铜暗器补上一下,那鹿才死了。那枚暗器是照着她小时候用石头打磨的样子铸造的,莫璐送了她一袋。她说:‘此暗器有天、地、人三道弧棱,可以叫作三才梭。’从此以后,她才开始苦练暗器。除了三才梭,朕再没见她用过别的暗器。后来,她功夫大进,便极少用三才梭了。”他笑叹,“朕当时就在一旁看着,你知道朕在想什么?”

  辅国公莫璐是周渊的前夫。我听得入神,已分不清他口中给三才梭命名的人,究竟是“她”还是“他”。我又摇了摇头。他将三才梭放在我的掌心,小心翼翼地合上我的四指,“朕当时在想,她那一石子打不死那头鹿,如果是朕补了一箭,如果是朕把三才梭送到她手中该有多好。可是朕那个时候太小太弱。待得朕会造火器的时候,她早已嫁入莫府。后来她入宫,朕不知道送了她多少火器弹子、名剑神兵,她却从来不用。”

  我鼻子一酸。皇帝稍稍侧转身子,叹息道:“她离宫出走有好些年了,所用的暗器还是三才梭,样子大小都一无改变。朕知道,当年她肯进宫,不过是一时昏了头。但朕还总想着,只要待她好,她就能回心转意。原来都是白费心。她从前为父母报仇雪耻是何等坚定,然而显儿和义阳、青阳被人谋害,她却毅然离宫。若她还在,朕何至于如此为难?”

  当年周渊命锦素和李演一道篡改内史,bī慎妃退位。后仅凭一封奏折,便知道是我在指点李瑞查小虾儿之事。其暗藏不露和见微知著早已令我心生惧意。若她一心一意来查儿女遇害之事,我和熙平也许就不能扳倒皇后。她的逃离,是我的幸事。然而,身为母亲,竟能撇下亲生子女遇害之事,也着实令我好奇。只听皇帝叹道:“宫里有太多身不由己的事,她大约是厌烦了。”

  周渊的“身不由己”,当是和皇帝一道,废黜慎妃之事吧。原来她竟如此自责么?我握紧了三才梭,道:“其实贵妃娘娘并不是全然不理会,那奚桧不是贵妃亲自捉拿到汴城府的么?”

  皇帝道:“这于她本就不费chuī灰之力。现在她应是回辅国公府了,在位的辅国公莫槿是她的儿子——也是朕的儿子。所以朕不怪她。”说着欣慰一笑,“她在宫外可收徒,总算可以将她的一身绝学传下去,这是她毕生的心愿。这枚三才梭大约是她新收的徒儿所用的。你认得此人么?”

  我叹息道:“微臣惭愧,连救命恩人的样子都没看清楚,也实在不知道他是何人。”

  皇帝宽慰道:“无妨,朕已经命汴城府尹刘缵、御史中丞施哲、司刑郑新和掖庭令李瑞联手暗查此事,想来不日便有结果。”

  我感激道:“谢陛下。陛下会命人在汴城中找寻贵妃么?”

  皇帝微笑道:“自然要找。朕倒不是盼着她回来为嫔为妃,朕只是想,她老了,该回来安养天年了。朕也老了,也想多见一见故人。”

  当年周渊不告而别,皇帝bào跳如雷。张女御言行失准被杖毙,慎妃借此自尽。后宫缄口莫言,再不敢提起她。想不到数年之间,竟云淡风轻了。不,其实是眷恋更深。只因这眷恋深入骨髓,所有的生死离合才显得不值一哂。

  见我茫然无语,他又道:“朕已过半生,而玉机正当盛年,恐不能明白朕的心思。”

  我淡淡道:“‘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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