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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381)

  我忙道:“现居国丧,如何敢饮酒?”

  高曜笑道:“姐姐糊涂了,三十六日服丧之期已过。私宴上稍稍饮酒无妨。”

  酒香醉人,已分不清今夕何夕。我讷讷道:“都过了三十六日了么?”

  高曜道:“母后崩逝,已有三十七日。”

  我在袖中掐指算罢,方才道:“果然过了三十七日了,想一想仿佛只是昨天的事qíng。”

  高曜道:“狱中病中,岁月匆匆,待得惊觉,物是人非。”虽是从容之语,却透着自伤。他亲自为我斟酒,“姐姐回宫,孤便想着与姐姐痛饮一番。不想迁延至今,孤为姐姐备下的接风酒竟成了孤的饯行酒。”

  我微微一惊,道:“饯行?”随即省起,“殿下这便要出宫了么?”

  高曜道:“父皇已经为孤选定了王府,过几日便要出宫了。”

  我叹息道:“殿下的身子还没好,何必这样着急离宫?”

  高曜笑道:“父皇妃嫔渐多,孤不便霸着长宁宫。”

  只见他面颊丰腴了许多,只是还有些苍白浮肿。一袭象纹素色锦衣略略宽大,衣袖处却有些短促。我心下甚慰,举酒微笑道:“也好。在王府中休养,只怕还更自在些。如此,玉机恭祝殿下龙腾云,虎乘风,鹏程万里,一逞生平夙愿。”

  高曜举酒,我俩相对一饮而尽。辛辣火热的一线贯穿胸喉,悲怆豪气顿生。高曜笑道:“姐姐酒量很好。”于是连饮三杯,高曜便不再劝。芸儿为高曜斟满酒,便拉着绿萼一同退下。

  南厢中只余了我和高曜两人,一时间默默无语。仿佛还是昔年他正当髫龄的时光,来灵修殿与我一道用膳,碍于“食不言”,也是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三杯烈酒下肚,已有些眩晕。良久,高曜举酒道:“那一日听芳馨姑姑说,姐姐去了掖庭狱,孤只恨自己卑弱无能,救不了姐姐。反倒是姐姐让孤好生养病,不必理会此事。有一回父皇来看长宁宫时提到此事,问孤当如何处置姐姐,孤只得说,秉公查办,是放是杀,全凭圣意。孤几经艰难,才能对父皇说出这几句不偏不倚的话。孤没用,对不住姐姐。”说罢眼睛一红,仰头饮尽。

  我qiáng抑住泪意,正要陪一杯,却听他道:“姐姐抱恙,还是少喝些。”说罢将我的酒倾入漱盂,换了茶。我含着茶,侧头拭泪。

  高曜举杯道:“姐姐在景灵宫遇刺,九死一生。孤恨自己年小力弱,只能像个妇人一样躲在深宫,不能奋男儿之志。孤没用,对不住姐姐。”说罢又饮一杯。我无奈,又陪一杯。

  高曜举杯道:“母后疑心熙平姑母和姐姐一家数年之久,先借河盗残nüè令尊,后数度bī迫婉妃,临死前也不忘bī问姐姐。若非令尊宁死不屈,姐姐心志坚定,熙平姑母早蒙不白之冤,连孤也不能免于父皇的雷霆之怒。”我惊诧不已,正yù开口,高曜一摆手道,“姐姐不必问孤是如何知道这些事qíng的。孤不痴不傻,迟早会知。姐姐耿耿清忠,令人动容。孤蒙昧不知,不能为姐姐分忧。孤没用,对不住姐姐。”说罢饮尽。我长叹,已不想再陪饮。

  高曜又举杯,我按住他的左腕道:“殿下不必再说了,玉机承受不起。”

  高曜不容置疑道:“孤只说最后一句。”他的左腕坚硬有力,我只得放手,只听他又道,“这么多年,姐姐亦师亦友,助孤良多。此番恩qíng,孤永志不忘。”说罢饮尽。如此连饮七杯,已是满脸通红。

  我叹息流泪,平伏了好一会儿才道:“殿下这样说,折煞玉机了。玉机不敢忘记慎妃娘娘的知遇之恩,所行亦是本分,不能报娘娘恩德之万一。”

  高曜慨然道:“从此以后,姐姐尚书,孤为藩屏。内宫职事当无藩臣之jiāo,恐不能多往来。万望彼此珍重,不负素日之志。”说罢眉间隐有愁澜,又一饮而尽。

  我微微一笑道:“各自修行,并列羽化。”说罢陪了一杯。

  高曜身子一晃,已经有七分醉意。我托住他的左臂,道:“殿下喝得太急。”

  高曜星眸如剑,目光陡然yīn冷下来。他靠了过来,低低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姐姐。只因这件事qíng孤一直不敢去想,所以非醉不能出口。今日既喝了酒,就不妨斗胆一问。”他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我不得不仰了仰头。他却拖了椅子过来,与我并肩而坐,“孤想问姐姐,母后所疑心之事,究竟是真是假?”

  我心头大震,皱眉嫌恶道:“如此荒谬绝伦的事,殿下何必问?”

  高曜嘿嘿一笑:“熙平姑母早将柔桑表姐许配于孤,若说是姑母所为,倒也顺理成章。”

  我摇头道:“殿下若问玉机,玉机只能说,家父死得冤枉。至于熙平长公主殿下,玉机不知,也从未问过,殿下出宫后可亲自去问。只是在宫中还望切勿提起此事,被人听见了,恐生事端。”

  高曜如释重负地一叹:“孤怎么好去问熙平姑母?若无酒力,孤也不敢问姐姐。以后再不说了便是,姐姐只当没听过,千万不要告诉熙平姑母。”

  我心头一松:“自然不说。”说罢心念一转,沉吟道,“玉机斗胆,也有一问。倘若皇后所疑心之事是真的,殿下该当如何?”

  高曜肃容道:“‘尔弑吾君,吾受尔国,是吾与尔为篡也。’[126]倘若真是如此,孤便绝了储君之念,终生为太子哥哥守陵,忏悔前愆。”酡颜深醉,面如重枣,反添了正气的可爱。

  我抚掌笑道:“好,殿下真乃仁人君子。”说罢举茶饮尽,高曜含笑饮尽第八杯。

  我又道:“当年之事,早已查明是舞阳君之过。太子之位虚悬,此是天意。正所谓‘天之所开,不可当’[127]。”

  高曜道:“天之所立,尚不可知,但孤必定尽力而为,不让母亲白白死去。”

  我微笑道:“殿下矢志不移,玉机愿倾力相助。”

  高曜兴致极高,自斟自饮,第九杯已空。

  正是一天中阳光最盛的时刻,西窗下却只有短促的日影,仿佛热烈的qíng义经过冰冷的口齿,只余淡淡的问候。趁高曜已醉,我不动声色地挪开。烈酒的醇香散入五脏六腑,和着蜡梅浓郁的气息,我竟有些昏昏yù睡了。

  菜肴几乎没有动过,高曜却已伏在桌上不动了。他的鬓角已经被袖口的花纹勾起了碎发,眉心微蹙,呼吸沉重。他的容貌继承了父亲的清秀和母亲的刚毅,眉眼酷似皇帝,直鼻方口,又像慎妃。他五六岁时,我偶尔也会坐在chuáng榻前说故事,看他合目安睡,这才离去。如今的高曜,即使在睡梦中亦是咬牙切齿闭口不言的模样。无暇体味逝者如斯的感伤,因为我自己早就是这副模样了。

  我一边看书一边饮茶,窗格子在光可鉴人的小几上印出几枝兰叶,越来越长。书翻到底,还不见他醒来,于是起身命人将菜拿下去热一遍。芸儿见高曜睡着了,忙从寝殿拣了一袭厚厚的大毛斗篷披在他身上。待酒菜重新热好,才见高曜身子一颤,醒了过来。他揉一揉面颊,含糊道:“还未说几句话,便睡过去了。让姐姐见笑。”又摸一摸执壶,笑道,“幸好酒还是热的,可暖一暖身子。”说罢又要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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