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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486)

  皇帝好奇道:“你如何肯定那是伪书?”

  “微臣以为,此书有两处十分可疑。”我停一停,皇帝没有说话,耳畔只听到小简压抑而不平的呼吸声,像殿外的大风经过重重帷幕,只剩最深的一缕疑虑与寒意,“一是字迹,二是署名。字是三国时钟繇所创的小楷,这种字体简洁秀丽,常被初学者临摹。微臣仔细比对过字帖,可谓分毫不差。依微臣浅见,此人定是有意隐藏字迹。”

  皇帝道:“那么署名呢?”

  我仰首凝视,目光深远、专注而坦然。直到此刻,我才看清他的脸,他的脸刚毅冷酷,透着因焦虑而生的兴奋与狐疑:“还有便是‘刘灵助’此名,分明是个假名。”

  皇帝道:“何以见得?”

  我微微一笑道:“据《北史》,刘灵助是北魏末年幽州的一个术士,深被尔朱荣所信。当时尔朱荣有意图,于是为自己铸金像,数次不成。刘灵助便说,‘天时人事必不可尔’[114],经司马子如与高欢劝谏,尔朱荣终于还奉孝庄帝。后元颢入洛,尔朱天穆渡河与尔朱荣会师,将攻河内。尔朱荣命刘灵助占卜,刘灵助便说‘未时必克’,后果应验。后又因预言洛阳必克,封爵取仕,做了幽州刺史。孝庄帝崩后,刘灵助自谓方术无所不能,便起兵造反,号称为孝庄帝起义兵,讨伐尔朱荣。他驯养大鸟,称为祥瑞,刻像书符,诡道厌祝,妄说图谶,言刘氏当王,从者以十万计。后被叱列延庆、侯深所擒,斩于定州。”[115]

  皇帝蹙眉茫然:“原来刘灵助真的是一个术士,那他可有算到自己会死?”

  我恭敬道:“自然是有。刘灵助每每言道,‘三月末,我必入定州,尔朱亦必灭’,自谓必胜。后被叱列延庆所擒,果在三月入定州,斩首于市。而高欢在明年的闰三月,灭尔朱兆于韩陵。刘灵助虽然灵验,但卜出不吉却不肯相信,孤注一掷,终于身死名裂。真可谓‘成也卜筮,败也卜筮’。”

  我侃侃而谈的声音在漆黑的椽梁间萦绕,坚定而清冷。自信继之以恭敬与谦逊,更有一种别样的锋锐,如刀锋掠过,斫痕毋庸置疑。

  皇帝沉默许久。地上两道各自延伸的人影,含着金砖反映的灯光,如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隔岸观望。含光殿静如旷野,唯余殿外夜风呼啸。

  皇帝沉吟道:“莫非书假言真?”

  我摇头道:“微臣以为,此人掩藏字迹,假托前人,妄说王气,用心可疑。”

  皇帝道:“然则你以为书中所言之王气是假?”

  我趁势道:“微臣原本以为是假,可适才听陛下所言,看来刘灵助所言并非全虚。但不知司天监所奏为何?”

  皇帝道:“唯有五月二十一那一日罢了。”

  我微微一笑,含一丝庆幸道:“如此说来,其余四日果然是假。”

  皇帝道:“yīn、阳、风、雨、晦、明,变化万端,不可胜数。同相异见,也不出奇。更何况,自古观望天象与记述天象的,为了迎合帝王好恶与时势变幻,增删有之,篡改有之,隐匿有之。本也不足为奇。”

  我恭敬道:“陛下圣明。只是微臣以为,即使书中所言为真,因上书之人有意隐藏来历,居心叵测,微臣也不得不留下细看。这本就是微臣身为女录的职责。”

  皇帝笑道:“你的小心仔细朕是知道的。依你说,这人为何要冒充刘灵助之名?”

  我沉吟道:“大约是不想流露真名,又想取信朝廷,所以寻一个前人中身份相仿的来代替自己。”

  皇帝道:“刘灵助曾是术士,又曾为官。莫非这人也是一个官?”

  我想了想,道:“此人不想牵涉其中,故用假名上书,投到微臣这里来。一样可以上达天听。”

  皇帝挥一挥手,小简托着信走上前来。皇帝展开信,窸窣一声轻响,如他脑中阒然升起的疑念:“‘昏晓五祥’……莫非不是云分五色之意,而是五日么?”说着提高了声音,目光灼灼,“你说呢?”

  第二十二章 皇天无亲

  高曜的信前已有“理分卤煮,析成五色”,说的是盐有青、huáng、白、黑、紫五色。那么“五祥”应是“五次祥瑞”之意。然而高曜的信我实在不便评断,一来皇帝因此信已生了疑心,二来我才读过信,不便显得jīng通:“恕微臣愚钝,尚未留意。”

  幸而高旸仓皇而不失措,懂得假托刘灵助之名。若当真无中生有,我又如何附会?将“刘灵助”大大演绎一番,尽量打消皇帝对上书人身份的疑虑,诱使皇帝因刘灵助的灵验而相信书中所言是真。在我获罪以前,如此为他开脱已是极限。

  皇帝笑道:“尚未留意?以你的机敏和博识,当能一眼看出才是。”

  我淡淡道:“微臣若细读数次,或许能发觉其中关窍。只是天威之下,心塞言短。陛下恕罪。”

  皇帝将信拍在漆盘上,小简身子一震,整个含光殿都在嗡嗡作响:“也罢,既然这封信是写给你的,你就拿回去细看吧。至于刘灵助,待朕亲眼看过那封上书再说。”

  小简急趋过来,将信高举过头顶。我慢慢折了塞入袖中,屈膝道:“谢陛下。”

  皇帝笑道:“你熟读经史,对所谓的天子气怎么看?”

  高曜的信是罪证,他看过了解过了又还给我,这分明是要治我罪。高曜多半也不能幸免。我既感轻松,又觉怅惘。果然触犯了他的禁忌,谁也不能逃脱。既如此,就让我尽最后的力量。于是我正色道:“微臣以为,‘天所授,虽贱必贵’[116]。天命所在,不可更改。”

  皇帝道:“不可更改?可是刚才你还说‘天命不可虚邀,符箓不可妄冀’……”

  我坦然道:“于人,则‘不可虚邀,不可妄冀’。于天,则‘天之所助,虽小必大’[117]。故‘天意昧昧,何可问哉’,既不可问,又何必问?”

  皇帝望着门外深黝的夜色,傲然道:“‘天之所助,谓之天子’[118],朕——才是天子。”说着目光如电横扫殿中,烛火为之战栗,“莫非天子见了天子气却只能旁观么?”

  我扬眸,苍凉而怜悯地一笑:“陛下不是要御驾亲征么?若西北真有天子气,也是应验在陛下这里的。”

  皇帝冷冷道:“你要朕学秦始皇东巡,自欺欺人么?”

  腕间有信纸的糯脆之感,按在拇指下依然能感觉到一息脉搏。这一息脉搏不知何时会停下,就像今夜的大雨,不知何时降临。我淡淡一笑:“陛下早有亲征之意,今西北天降瑞兆,正是陛下囊括西北,天下一统的吉兆。怎能说是自欺欺人?”

  皇帝神色稍霁:“朕明chūn方才亲征。”

  我笑道:“昔年北魏太武帝时,上党现天子气,应在神武帝高欢。中间数十年,方才应验。明chūn至今,不满一年,如何就不能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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