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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_小伍【完结+番外】(557)

  小简道:“大人先过去坐,奴婢命人沏茶去。”说罢向银杏使个眼色,两人一道退了下去。

  我放轻了脚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微臣女录朱氏,参见圣上。”

  好一会儿,皇帝慢慢睁开眼睛,迎着日光费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才道:“坐。”

  我挨着jiāo椅坐下,身姿笔挺,不敢深靠。他凝目片刻,道:“许久没见过玉机了。”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他比印象中更加消瘦,双颊深凹,下颌尖尖。双目张开,大而突兀,双目合起,形同朽木。他双唇间浮起一个gān冷苍白的微笑,似五彩绢花中一只濒死的蝶。我黯然无语,小心端起盛了温水的白瓷碗:“陛下要喝水么?”

  皇帝没有力气点头,只合一合眼皮。连眼皮也不能全然合上,露出半截欣慰平静的目光。我招一招手,命人用小枕来垫高他头颈,细细喂他喝了半碗水,又拿出帕子拭净他唇角的水渍。他努力侧一侧头,微笑道:“都说要和你一起读书说话,明明没什么政事,却一直不得闲,你也不来御书房了。”

  我放下碗,淡淡道:“微臣不敢搅扰陛下安养龙体。”

  皇帝叹了一声,依旧合上双眼:“最后一次和你好好说话,应该还是在青州的时候。再上一次……大约是和你一起观星。也是这样坐着,那一日好像还看见了特别的星象,还记得么?”

  “彗孛大角”的星象,我如何能不记得?那预示兵相的亮白长尾,像城下pào口的滚滚浓烟,燃烧了整个夜空,久久不绝。加之西北天子气的缘故,皇帝疑心战事将起,于是对昌平郡王格外苛刻,至今幽禁潭州,不许回京。高旸远谪西南,高曜冷寂多日。我垂头道:“微臣愚钝,并不记得有什么特别的星象。”

  皇帝了然一笑:“你的学识时多时少,记xing也时好时坏。”停了一停,他又道,“近来朕总是梦见过去的事qíng。大约人快死了,都是这样的。”因他一直合着眼睛,我才可以无声无息抬起袖子,承接即将垂落的泪滴。好一会儿不见我回话,他不禁一笑,“别人听见朕说这个‘死’字,都忙不迭拦着。偏偏你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叹道:“有一句话,‘孔子忍渴于盗泉之水,曾参回车于胜母之闾,恶其名也’[247],还有一句话,‘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248],说的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死是凡人必经之路,有何不能说?”

  皇帝道:“你甚少说话这样辛辣无qíng,一句话便骂死儒道的沽名钓誉之徒。”

  我叹道:“实是微臣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皇帝道:“无妨。”他忽然张开眼睛,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道,“那枚三才梭,你还带在身边么?”

  我答道:“自从微臣因那枚三才梭得救,便日日戴在项间。”

  皇帝从被中伸出一只黑huáng骨瘦的手。我慢慢侧过身去,自项间摸出了那枚三才梭,费力地解下,用帕子擦拭gān净了,双手放入他的掌心。小小的三才梭压得他手掌一沉,五指虚握着,小心翼翼地捧到胸前打量:“别的姑娘都喜欢戴项圈珠链,偏偏你把暗器戴在身上。”

  石头磨成的三才梭是周贵妃早年所用的暗器,铜制的三才梭是周贵妃如今授徒所用的暗器。可惜皇帝都没有留存。“微臣感念那位侠士的救命之恩,就把它当作护身符,日日戴着了。”

  “不忘恩,不忘本,都是好的。”说罢将三才梭还给了我,“这些年,你找到那位侠士了么?”

  我垂头道:“微臣惭愧,一直没有寻到。那位侠士再也没有露面。”

  皇帝嗯了一声,目光驰远:“罢了。耐心等一等,他会回来的。”他口中的“他”,仿佛是“她”,又仿佛是“他”。我低头把三才梭上的丝带绕整齐了,小心翼翼地放入荷包。

  才说了一会儿话,皇帝便累得有些神思不属了。他依旧合上双目,缓缓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去见太子了。”

  我一怔,背心芒刺顿起:“是。十月初六休沐那日,因太子殿下有几件政事拿不准,所以唤微臣前去参详一二。”

  他的口吻依旧无力:“是什么样的政事?”

  我微微一笑:“是铜铁专榷之事,陛下曾命微臣去政事堂听群臣堂议,微臣也曾写了奏报。后立东宫,这件事便jiāo托到太子殿下手中了。”

  皇帝缓缓道:“你是如何回答太子的?”

  我从容道:“太子殿下曾在三司任职,陛下历年来对民生的关怀和筹措军饷的艰难,殿下怎能不知?因此微臣并没有多说,只说些后汉的旧事。”

  “何事?”

  “光武帝刘秀乃是豪qiáng出身,所以历代后汉皇帝都优待豪门大族,中兴后毫无革新气象,以至于后汉不过维持而已,再无前汉的磅礴大气。但我大昭不同,太祖与光武出身相近,却能超脱己身,向一众豪族挥刀。土地归于庶民,财货归于朝廷。如此赋税不加,民怨不起,国用却还充足。”见他唇边微有笑意,我愈加镇定,“人说,‘能不失己,然后可与济难矣,此士君子之所以越众也’[249]。可是微臣以为,能失己,方能越己,能越己,方能越众。否则,那‘众’也只是‘小众’,并非‘大众’。吾皇‘失己越众’,实是不世出的明君。”

  皇帝眉心一松,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都这样大了,你还给他说故事听。”

  我淡淡一笑:“微臣哪里懂得教皇太子殿下政事,只能说些陈年旧事,供太子参详罢了。还有两件……”

  皇帝道:“罢了!不必再说。”说罢微微侧过头去,似有多此一问的教条愚蠢之感,“朝政之事,不提也罢。”说罢长长吁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暖阳在身,清风沉密如诉。好一会儿,他睡着了,只是鼻息一深一浅,似是透不过气。

  我不敢走开,依旧在他身边端坐着。他的眼珠转了两转,搭在龙头扶手上的左臂从被中滑了出来。我正犹豫间,忽然风大了。我拢一拢斗篷,晾在外面的指尖转而冰凉。我只得轻轻抬起他的腕,将他的手送入被中。

  皇帝猛地睁开双眼,左手一缩,五指箕张,如笼扣下,紧紧抓我的手背。我不明所以,不知他病重之际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两下,骨节生疼起来。我唤道:“陛下……”

  他瞪着我,辨认了好一会儿,神色方慢慢松弛,只是指间力道不松。我忙问道:“陛下要喝水么?”

  他溘然长叹,露出两分幽冷怆然之意。一张脸像在冰水中窒闷了许久,手上愈加用力,恍惚而急切:“朕……刚才梦见李演了。”

  我一惊:“李公公?”

  皇帝道:“他对朕说,瑜卿是冤枉的,瑜卿……”说罢慢慢转过脸,奋力睁大空茫混浊的双目,死死地盯住我,“是冤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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