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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_姚霁珊【完结】(291)

  那哑奴感知到他的动作,便回过头,咧开厚厚的嘴唇向焚琴笑了笑,旋即手里的鞭子一挥,那牛车便又往前驶动了起来。

  “吱吱哑哑”的行车之声,在黑暗中听来,越发有种沉旧而破败的感觉。

  桓子澄微微阖起了眼睛。

  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一如他记忆中的那个huáng昏,暮色翻涌,仿若将天地都挤压成了一团模煳的黑影。

  恍惚间,他像是听见了喧嚣的人声,还有隐约的哭泣声,以及周遭传来的咒骂声与嘲笑声。

  日薄西山。

  秋风微凉。

  沉寂的秋日huáng昏,风像是有着一股穿透的力量,自他的身体中穿越而去,薄而且疾,如同刀刃,一片片地刮过他的每一根骨头。

  他觉得很空。

  从心到身体,都是空的。

  大辟之刑,原来竟是这样的感觉。

  在闹市的中央,他没有跪伏,更不曾屈身,他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而他的人,却像是游离在极远的地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伯父、叔父……看着桓家的成年的、未成年的男子,一个个地,在利斧下滚落了头颅。

  血流成河,人头遍地。

  他坐得笔直,就这样定定地看着。

  没有感觉,也没有qíng绪。

  如同灵魂剥离而去的一具躯壳。

  那一刻,这血腥且怪诞的一幕,仿佛离得他很远,很远,远到了……恍若一梦。

  冗长而又yīn暗的一个梦。

  在梦里,一个个头颅落地,一蓬蓬鲜血喷洒,重斧入ròu时沉闷的声响,带着断骨碎裂的声音,还鲜血流动时的“汩汩”声,反复不停地在他的眼前与耳畔出现。

  那像是有一世那样漫长,却又像是眨眼之间、须臾而过。

  他赤了足,不知何故,脑海中回dàng起了《长清》。

  一曲奏罢,终成绝响。

  随后,森冷而沉重的斧头,便落在了他的颈上。

  他并未觉得疼。

  也或许,是根本来不及觉得疼吧。

  在疼痛袭来之前,意识便已经离开了躯体。

  那一刻,他只觉出了一种沸腾般的灼热。

  那种喷she而出的滚烫,让他整个人像是从里到外兜底翻了个个儿,他的心肝脾肺、他全部的温度与热血,都像是被从身体里翻转而出,泼出了体外。

  后来他想,或许,那便是死罢。

  生命从躯体中飞快地流逝,快得让人根本抓不住,于是,死亡便也成了一种捉摸不定的感觉。

  唯有永恒的黑暗,与虚空……

  斗笠之下,桓子澄缓缓张开了眼睛。

  竹斗笠的fèng隙间透下几许阳光,率xing且粗砺,一如辽西郡的大风与bào雪,还有那遍野四起的huáng沙,以及一望无际的秫秫田。

  风chuī糙làng,一道道波纹绵延至天际。

  许多时候,他会一直望着那片广阔而寥远的土地,觉得,岁月漫长,时光从容。

  那个血色的薄暮,就像是从不曾发生过。

  然而他知道,那不是梦,而是真实存在,或曾经存在过的。而有关于那个薄暮的所有一切,也已经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中,难以磨灭。

  重斧斩断颈骨的瞬间,沉闷的声响,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生命,自那夜惊醒之后,便烙在了他的心底。

  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是ròu身从不曾存在过,你所拥有的一切,连同灵魂与思想,全都在躯壳毁灭的那个刹那,归于虚无。

  大风卷起huáng沙,拍打在斗笠之上,连阳光都变得有些昏huáng起来。

  桓子澄伸平了衣袖,略有些粗糙的手指,抚在了同样粗糙的车板上。

  他笑了一下。

  无声,亦无动作。

  那像是发生在他想像中的一个笑,起于灵魂深处的某种触动,在尚未抵达唇边之时,便即消散。

  而其实,也没什么值得笑的。

  这世上的许多事,在人类赋予他们一些意义之前,本就是既不可笑,亦不可悲的。

  一切的繁华与荣耀,江山社稷、家国天下、家族亲人、挚爱亲朋,此际看来,还敌不过眼前破dòng的斗笠下漏出的一指天光。

  唯天地,可永恒。

  余者,大者不过糙芥、细者更如微尘。

  不过如此。

  他有些意兴阑珊起来,手指仍旧抚着一旁的车板,眼睛却又缓缓阖起。

  那一刻,他忽然便觉得,这世上值得看、值得听的人或事,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第328章 有dòng天

  “郎君,快到了。”焚琴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唔”,桓子澄缓缓张眸,应了一声,掀开了斗笠。

  牛车已然停在了一处店铺前,那店铺破破烂烂地,极不起眼,若非门招上那个斗大的“铁”字,只怕旁人会以为这家店已经关门了。

  焚琴当先便跳下了车,向着那哑奴打了个手势,便走进了店中。

  桓子澄亦缓步下了车,却不曾进店,而是在门外候着。

  不一时,便见焚琴又走了出来,躬身禀道:“郎君,老火在里头呢,他说镢头已经打好了,请郎君进去瞧。”

  他一面说话,一面便不自在地掸了掸衣袖,小脸垮垮地,显得不大高兴。

  也难怪他不喜。

  这店子确实脏乱了些,不只破,里头还点着个大炉膛,烧得火星子乱喷,四面墙皆熏得黑了,换了以前的桓子澄,他是绝对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

  然而,那终究是以前了,不是么?

  人是会变的,更何况死过一回的人?

  他仍旧是他,却又,并非是他。在他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灵魂。

  纵然,那仍旧是他的灵魂,然而,此际的他,却终究不是当初的他了。

  桓子澄有些慨然起来,点了点头,也不说话,只将斗笠信手搁在了车上,便迈开长腿往里行去。

  焚琴此时便没再跟着了,而是守在了车子旁边。倒是那个一直看着有些憨傻的哑奴,咧开嘴笑嘻嘻地跟着走了进去。

  店铺里有些暗,一些农具与铁器胡乱堆放着,新旧混杂,有些器物上落着厚厚的灰,显是很久无人打理了。

  桓子澄对这里似是很熟,看也不看,缓步绕过杂物,穿堂而过,径直走去了里间。

  里间是个极阔大的屋子,正是打铁之处,屋中的温度比外头高了许多。一个赤着上身的jīng瘦老者,站在火炉前,专心地敲打着手里的一柄铁钳子,旁边有两个小徒替他鼓风,桓子澄走进来时,这三人连头都没抬。

  而奇怪的是,他们这明显简慢的态度,桓子澄却是根本不以为意,甚至还向那老者微微点了点头,继续往里而去。

  推开了大屋尽处一扇灰仆仆的小门,又是一间杂乱的屋子,屋中置着几案榻椅,尽皆粗陋不堪,一旁还有一张乱糟糟堆着被褥的榻。

  看上去,这应是店主居住之处。

  到得此处,这屋子似亦到了尽头,然而,桓子澄却仍旧继续往前走,直到来到了北面的一处墙壁前,伸手一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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