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没有亲眼见到离乱过后的这番景象的话。
“这里以前支起过一个摊子,我吃过他们家的鸡汤馎饦,滋味很鲜,比起膳房的御厨做的也是不逞多让。”
打马行至西市,两人提着缰绳坐在马背上聊天,彼此挨得很近,宋九伸手指了指,然而宣珮循着望去,看见的只有废墟。
宋九还在继续追忆,不时砸吧一下嘴:“每回出宫的时候都要来这,西市热闹极了,摊棚挤满街道,茶馆酒肆鳞次栉比,哦对了,有一家芝麻胡饼和另外一家的鲜肉馄饨也都很好吃。”
其实到底有无那般滋味也不好说,记忆总是会将失去的事物美化。
“别说了,”宣珮摸了摸她狗头,叹道,“你没发现后面的都快哭了吗?”
似乎有细小的抽泣声萦绕在那些高大的将士身侧,跳脱的宋九不再说话,一时间无人言语,宣珮悄然回眸,捕捉到后者眸中一闪而过的泪光。
——义军进城后便抛却了秋毫无犯的假象,又以“拷饷”为名滥杀恨之入骨的官宦富户,之后朔方节度使曾成功斩首数万义军进入城中,长安民众因而大为欢迎。
只是后来又被挫败,尽数坑杀,整座京城也随之迎来清洗,八万人横死道中,备流于路可涉也。
宋九的转变就是因在路边的尸体中看见了众多熟悉的面孔。
昔日显赫的官吏被弃置路边,尸骨无人收殓。
从前听江老师讲的“天街踏尽公卿骨”,终于有了具体的画面。
宣珮同样心情沉重,身下骏马的步伐也慢上了几分,为流离苍生,也为这座仅余灰烬的锦绣堆。
来时不到卯时,如今东方明矣。
她抬眼望去,于曦光中看见了万氏孤身骑马的身影,独领在前,周身透出有别于众人的沉稳莫测,观其脊背,却又像是一柄匣中青锋,善刀而藏,只待良机出现。
夜晚。
卢将军在大明宫置办了宴席,为圣人及一众回京官员接风洗尘。宫中已被大致打理过一遍,只不过从殿中少去的众多宝物中,还是能够看出失而复得的痕迹。
众人还未能够轻松片刻,很快就在安排座次上,尤其是如何安置带回的那些贵女的问题上犯了难。
宋周宗室主要的是三位皇子五位公主,在京的当前只有两人,宁国公主是个很厉害的人,军功卓著到群臣无不信服,又位高权重,自是坐于上首,安国公主则是位于身侧。
听见骚动,两人顿时看去,就见那几个女子局促地立于一旁,披罗戴翠,却与氛围格格不入。
“这是怎么了?”
注意到其中那个疑似自发引气入体的金灵根女修不见了,宣珮问道,心中有了预感。
宋九撇撇嘴:“嫌人家失贞丢脸了呗,啧,要不是他们把女眷都丢在了京城,哪会这样,全都要怪他们自己!”
是这样的。
宣珮皱了皱眉,不待她再度开口,不远处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带她们上来。”
回到熟悉的环境,老皇帝又重新感受到权力回到了手中,周身气势也就落定了,威严目光凝于前方,并不是为座次一事,而是兴师问罪:
“你们皆为勋贵子女,世代蒙受国恩,为何顺从逆贼?”
“???”
话音落下,就是打算小心行事的宣珮也不得不冷笑一声了。
这是什么逆天逻辑?
从未听闻,还有苛责受害者的。
而宋九本就义愤填膺,这下更是难耐,将桌上碗碟一拍屁股就要离椅,被万氏淡淡瞥了一眼又立马坐了回去。
被阿姊一看,连忙辩解:“我不是怕了,只是觉得,阿娘做事定有她的道理。”
宣珮哂笑,哄小孩似的说道:“是是是,我信了。”
宋九鼓起脸颊,知道并没有,然而她的视线已经转到了另一方向,忽地定住。
四目相接。
方才落座的剑南节度使微笑以对。
另一头仍在继续。
众女子低下头,鸦雀无声,这时却有一人离座步上前,朝老皇帝盈盈一拜,正是不在其中的那位金灵根修士。
宣珮顺着她来时的路线看去,依靠记忆分辨出其身边坐着的就是卢将军,又细细回忆了一番,想起此人就出身于范阳卢氏。
那女郎直起身,目光清正,能在无师自通地引气入体,并率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逃出匪窝,当然是有本事在身的。
她恭敬而不失气度地反驳道:
“狂贼凶逆,国家以百万之众,失守宗祧,播迁巴蜀。如今陛下以不能拒贼责问一女子,又置公卿将帅于何地?”
“......”
老皇帝无言以对。
但这并不妨碍他做出最后的决定:“带下去,不日处死!”
未等四下侍卫动手,上座的万氏以指节轻敲一下几案:“且慢。”
不重的一道声音,却是让他们停下了脚步。
万氏抬眼,反问道:“现下的世道,所谓‘生男埋没随百草’,就连男子活着也并不容易,再者,贞洁与性命相较,哪一更为重要显而易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