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人长发未束,披发倚在床头,临近午时,即便是冬月,这时候的日头也足够明亮,日光斜漫,洒在他长发之间,像是点缀了一层细碎的浮金,发丝稍一晃动,满目疏影浮沉。
他的面容藏在舒垂的发后,只露出一点高挺的鼻梁,一身雪白绸衣笼在身上,有些空阔,人显得消瘦,长指翻动书页,雪色的绸跟着颤悠,却像是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瞧着弱不禁风。
姜娆步履一顿。
榻上的人察觉脚步声异常,终于转头看。
姜娆的步子便彻底停住,呼吸也跟着滞住。
她总算看见他的脸了。大抵边塞风沙袭人,他黑了些,不如从前白了,五官更添沉稳坚毅,瘦削的下颔上有浅浅的青色的胡茬,让他如玉的面容染了几分沧桑。
而唯有,一双桃花眼,依旧鲜亮如昨日。
事实上,齐曕的状态远比她想象的要好得多,可她的眼眶却止不住地红了。
“娆娆……”
齐曕有些惝恍,面前踏光而来的人,美好的像是一道幻影。
嗓音沙哑的仿若喉间梗了石砾,低低的,滞缓的,却一瞬间打破了两人之间横隔静止的无形壁垒,姜娆忽然提步,快步朝齐曕走过去。
路过黄木桌,她放下药碗,接着脚下就如同解开了镣铐、乘了风似的,几乎是冲到了榻上。
她整个人扑过去,齐曕张开臂迎她。
看着来势汹汹,她抱上去的力度却极轻柔,他有伤,她怕弄疼他。
她有很多话想说,想关心他的伤,想责备他的隐瞒,想说,她有多想他。
可这些话全都堵在了喉间,欲语泪先流。
泪珠断了线似的,沿着她面颊滚落他衣襟,她枕在他肩头,坠落的泪没入他后背,顺着他脊背上的疤痕滑下去,淹没在深处。
已经愈合的伤口又疼了起来,齐曕收拢臂弯,找回自己的声音:“别哭,我这不是没事吗。”
姜娆咽下一声哽咽,瓮声瓮气地问:“要是我没来,你打算瞒我多久?”
齐曕没答。
屋外刮起风,像低低的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姜娆平复了些,抬手揩了揩眼泪,从齐曕怀里退开,她这才发觉他只用一只手抱着她,愣了一下,连忙问:“你的右手……怎么了?”
齐曕抬手,用左手抚了抚怀里人的长发:“受了点伤,暂时动不了。”
姜娆闻言,伸手要摸,却又不敢触碰,在半空僵了僵又将手收了回去,隔了片刻小声地问:“那之前给我的信,你都是怎么写的……”
话音落,眼泪也跟着滑下来。
齐曕伸手,用指腹擦去她颊上的泪,温声道:“最后一战,我知凶险,恐怕没时间给你写信,怕你一个人在家胡思乱想,所以早将信都写好了。”
“啪嗒”“啪嗒”。
姜娆脸上的泪掉个不停,齐曕耐心给她拭泪,可她泪意汹涌,他很快擦拭不及。
小公主哭起来和小时候一样,像是要哭个没完,他只好柔声哄:“好了,乖,不哭,我好好回来了,以后哪里也不去了。”
姜娆噘着嘴,赌气似的将他的手扒拉开,抬手在脸上糊了一把,自个儿擦了眼泪。
她的眼眶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抬头看他,眼里噙着的泪花打着转儿似的,直看得人心头发颤。
“齐曕……”她软声唤,身子也春水似的软绵绵偎进他怀里,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好想你。”
齐曕弯唇:“嗯。”
她加了几分力道抱得更紧,半是恳求半是撒娇:“你要快快好起来。”
他回抱住她:“嗯。”
*
既然姜娆已经知道了他受伤的事,齐曕就搬回了贺府休养。
到了十一月,他的身体总算痊愈,这时候,奉明已经下了第二场雪。纷纷扬扬的雪连绵不绝,将整个奉明包裹在一片素洁的银白之中。
时隔一年有余,卧松原的英雄陵也终于建好,落成布公后的第三日,姜娆和齐曕离开奉明城,前往卧松原。
昔日荒凉的原野,如今已是一片熙攘,英雄陵前数不清的百姓已经先一步在陵墓前祭奠。
有人奉上瓜果,有人献上纸花,或是祭拜陵墓里埋葬的英雄,又或是,在此处,聊以祭慰多年前失散的、不知尸骨何存的,亲友幽魂。
姜娆和齐曕没去陵墓前,免得搅扰了百姓托寄哀思,只在远处的山包上远远看着,各自洒了一杯薄酒为祭。
姜娆遥望着远处的英雄陵,笑了笑:“不知这些百姓之中,可有祭拜三皇叔的人。三皇叔受了这些祭拜,可别折了阳寿。”
齐曕挑了挑唇:“百姓是诚心,是感激,这样的祭拜,纵使是给活人,也该是寄去了福运。”
齐曕回贺府之后,姜娆才知道,赵焱并没有死。
最后一战,赵焱本是打定了主意赴死,但被齐曕所救。齐曕当即决定将计就计,设计赵焱假死。
蛮人既灭,赵焱于北境再无牵挂,而他犯下大错,不可能继续手握重兵在姜琸手下做事。他不死,北境的兵权,无人能轻易接过,只有假死,既能保住他的性命和自由,也能不扰军心地交接兵权。只是如此,他余生,只能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地过了。
思及此,姜娆叹了口气。
“公主、侯爷。”抱秋站在山包下,仰头望着二人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