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得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字句却是骇人听闻。
“不,宋睿辰,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与我们的猜测恰恰相反,贺县,才是这四县之中赋税最轻,甚至是轻徭薄役的那个。”
宋睿辰啼笑皆非,方欲反驳,下一秒,我轻飘飘的一句话,让他的笑容,完好无损地僵在了脸上。
“长廖之战虽已去经年,青史留名,其分摊,却足以遗臭万年。”
我不再去看面色支离破碎的宋睿辰,叹了口气,尽力摊开第二张卷缩不轻的纸卷,提笔慎重誊抄,时不时偏头思索,斟酌遣词造句。呈交应天巡按的申文,大有文道,断不可轻慢。此一下注,便是呕心竭力,将我揉碎了,再倒推成字句。
我紧握笔杆的指节泛白,我面上却是紧绷的正色,一字疏漏,千古之恨。我将于苏家武场锻造的心力收放,扎实打下的马步要诀运用,收腹沉腰,侧观如松木破土,茁壮巍峨,人成一线,挺拔而沉稳。沉腰如钧,何尝不是倾四海的另一种意义上的覆写?
只不过,比起苏长青的一己私欲,弄权结党,狼子野心,我字字句句,声泪俱下的,是为百姓言,为无辜者说!
我下笔如有神助,我深知,那是沉甸甸的一府四县百姓的安危与血泪,冥冥之中,为我所寄托。雨水击打阶面,音律般,每一块砖瓦,都发出令人怦然心动的音节,好似抚过筝弦,一曲破阵子,写在大地上,不为人觉。
雨打生烟,墨落生香,昏暗的室内,透过窗几的一线光亮恰之又恰地映亮了我笔下的方寸,点起了我眼底的天下。
雨水滴答,漏刻疾走,我眼底是推演的沙盘,每一难舍难分的走步,身边二人都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
“贺县身上,压着积冗的军费。瑾国以贺县西北向为屏障,一字摆开,所以,现存人家多为东南角。那边境交界处,乃是据险而守的一线。”
我停顿一息,声线冷然。
“所以,征兵名册下发,男丁一扫而空,生产力遭受重创,贺县从此一蹶不振。”
我凛然提气,手不停挥。
“贺县民怨滔天,积怨已久,眼看着就要酿成民乱。却在爆发的前夕,所有打抱不平之声,销声匿迹。”
我悲从中来,嘴角是笑盈盈的一道,渐渐浑浊的双眼,却是哭的悲恸之色,浮冰般堆积在眼底。
“为了压住贺县百姓,张乔延定是与苏长青达成了某种协议,暗度陈仓,转嫁了残留的负重徭役,串通不知上至中枢,下至祀州几许官宦,隐秘地给予了其余损耗尚可挽回的三县。”
我的悲愤愈演愈烈,眼尾泛红,却担忧泪水打湿了好不容易写完大半的书卷,牙关欲碎。
“可是,他们丧心病狂,手脚不敢做大,又想担上美名,不为世人诟病,不使圣上挑错,官路前途似锦。于是,他们痛下杀手,以战死为由,诛杀贺县平民,人数骤减,除去冤魂哀鸿,赢得声名。”
宋睿辰和萧遥都震骇地望着我,而我,重重落下最后一笔,震怒之下,摔笔仰面。
“这便是张乔延勾搭上苏长青的契机,而如此不择手段,藐视礼法森严,我只能遗憾得得出一个结论。”
我痛彻心扉般闭了闭眼,继而徐徐睁眼,声线寒染。
“张乔延。他要反了这天。”
第七十一章 徐徐图之
一念及此, 我心下一阵恶寒,整个人身形一颤,险些跌坐在地。我青筋隐隐暴起的手指殊死攥住椅子扶手, 眸光之中思量意味不明,约莫着一炷香过, 我这才低沉道。
“那么, 当务之急, 便是宋睿辰你快马加鞭通风报信, 直抵京城。”
宋睿辰失声惊叫, 如临大敌。
“那么这账册之虚实,谁去探?莫要告诉我, 你要孤军深入。”
我微敛眸子, 在如矩般的两道视线里,声线泠然。
“决断已下, 睿辰你不要置气,速去速回,兴许还能帮衬上我。多说无益。”
我面不改容地顺手抄起家伙, 破败不堪的斗笠扣在头上,淡漠回眸,不露机锋道。
“怎么,还不走吗?这寺院,也不是久留之地。萧遥已然青灯古佛, 姓李的不好作纠缠了,可我们是在逃的袭官狂徒, 你心里清楚, 这是最好的法子。”
宋睿辰哑口无言,脸上青白交加, 在我不耐却平和的眼色里,默然垂头。我满意地一点下巴,爽利地推开门,意欲拜别方丈,即刻启程。却不料,身后传来无奈却包容的一道温和。
“嘿,钟离留步,注意行装!”
我狐疑地顺着他忍俊不禁的视线低头望向自己布料轻柔的衣裙,也没了脾气。我尴尬地折回里屋,不消一盏茶的工夫,我便焕然一旧地现身,古朴的布衣短打,扔到市集之中会消失于烟海的渺渺行头,恰如其分。
我反复思索了各方面的纰漏,终是心石落地,堪堪出声。
“无碍,万事俱备,只欠你我各奔东西。”
宋睿辰却生出一丝疑虑,声线沉凝道。
“只是我疑惑的是,钟离你为何既然已作了越级呈文的决断,却不直呈圣上,悉听圣断,而要多此一举,转交应天巡按。况且……”
他不自然地停顿,觑了一眼我复杂极了的眼色道。
“这应天巡按毕竟是李汉光的老窝,他于其中的势力盘根错节。不知水深几何,难保胳膊肘往里拐。加之那还成分不明的沈观,若是物以类聚,极有可能,偏帮自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