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了, 包容我,囚禁我, 让我爱恨交缠的,京城。我稍稍挑起眼尾,无心回身望了眼天色, 明明是连成一片的天,却觉得,缓缓合上的宫门外的天,不似那么灰暗呢。
早发边地,千里漫途一日还。恍惚发觉, 竟已然是下钥的时辰了,隐隐一声, 我又莫名地想起了整军返京那个朝霞晕开天地的清晨, 那个临行前满目焦灼寻找的少年,眼底所敛收, 尽是万丈霞光。
心底失落有吗?或许有吧,但是更多是落荒而逃的庆幸与松快,这样一个知我底细软肋却又拿捏不住的人于我而言,消耗了我的意气,而我不喜欢被别别人牵着情绪走。野马只会自己识途,家驴才会被牵着鼻子。
于是我就那样不解意地笑了,舔着牙悠哉游哉地朝他比了个挑衅的手势,然后掉转马头,全无牵挂地走马而去。
洛桑却自始至终淡淡的,脸上的无澜终究在我快马离去后,化作一支深潭,以及泉水渗入地表的幽深叹息。
琉璃瓦折射出的光彩恰巧映在了我的眼底,不偏不倚。
刹那间,望见我的官员们面色更是僵硬,沉痛之色堪堪吞回。我却忽然了悟了这平白无故加深的如临大敌,本就不是纯黑的眼瞳,琥珀色的瞳仁此刻渲染出无边的西戎特色。
深恶痛绝外族血脉入侵中原官场的迂腐文臣们狭隘至此,可笑至此,但是有张怀民。
我这才面色转好,无所顾忌地掀起眼皮,以一种餍足而疲倦的松弛姿态,虽挺身马上,却格外的舒展和纨绔。
战甲还未褪去,金色的芒泽毫不收敛地绽放闪耀着余晖的娇艳,衣摆沉沉,随着我略有颠簸的律动而浮动着空气中的微尘,浮动不休。
色彩极尽奢华的我的瞳色似乎更显异域风情,身处在这对西戎无比敏感的京城,西戎血脉压制本家,自立门户的我,就这样目中无人地马蹄踏过青砖,骑马入京,淡定从容,一路撞见者依官阶下跪磕头或是弯腰作礼,多么的,有意思阿!
我携着开颜,慢步走过长长的中轴线,然后含笑目对上对面坐着龙辇不紧不慢投来目光,明明热切却强行遏制的张怀民。
马停住,我顿住,随行之人哗啦啦跪倒一片,我方欲下马行大礼,却不料,张怀民抖了抖眉,笑意加深,却语气严正悠长。
“苏爱卿莫要下马。”
我脚下的动作一顿,然后不明所以地凝眸看向张怀民,微微坐正。
张怀民笑叹着被人扶着下了辇,描金祥龙,似乎托举他脚步轻盈,他谪仙人似的轻飘飘举步向我而来,然后发话。
“苏爱卿,朕来扶你。”
我面色一滞,呼吸加速,眼底的寒芒一息而出,剜了笑得开怀且狡猾的张怀民一眼,我余光撇了下四周。可惜周围人虽是震惊却不敢抬头,只有我望得见他威严皮下狡黠的真身,真是百爪挠心,有苦说不出!
我咬住牙贴向张怀民面不改色的侧颜,正要耳语怒骂,小声提醒。心下暗道是这个今日怕是出门脑袋被门挤了,昏君你这样大手笔出牌不是在挑战文官的底线么?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搞特殊待遇,怕是唾沫星子就能淹死我,这下我可真是被钉在了耻辱柱上了!
却未等我含笑九泉的眼刀落在他面上,他已然侧目不视我,朗朗爽脆落话,这下,谅是最为稳重守秩的文官也不由得身形一抖,差点摔在地上。
“朕迎朕的皇后回来,众爱卿,就打算这么漠视不理吗?”
我惊愕地半张着嘴盯住笑得止不住的张怀民,那倜傥之色流淌无半点滞涩,而我却头脑还是一片空白。安静,死水一般的安静,最后在几乎是静止的画面里,黄叶打着转落了地。
还是老熟人率先打破了沉寂,吴词安处变不惊,只是敛眸微抬前半身,然后重重且稳稳地伏在地上,心悦臣服。
“陛下巧思,臣以为,天时地利不如人和。约期已至,可以履行。”
身披霞披的夕阳兴致昂扬地急匆匆赶着车辇去迎娶云彩,云彩含羞与他接吻,一时间,浓重的色彩泼墨般铺天盖地,使人望着只觉得头重脚轻。
张怀民未应答,又陆续有大臣恭维话起,一时间,局势一边倒去,不言自明。
“陛下,苏将军不辱使命,甚至是天助之成,她便是陛下命定之人阿!得此风女,这是瑾国的福泽阿!”
“陛下,无须思量,数年前便已是天降祥瑞。我昨夜观天象,五星连珠,自边地向着京城一路绵延,巍巍壮观!臣以为,此象乃是托苏将军鸿福之命,明示天意,乃是与陛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堪当此任呵!”
张怀民却摆了摆手,叽叽喳喳声一下静悄。
在萧瑟的风里,我却并不觉得料峭,满目所余只是他深深望我的眉目如画。那有力且骨节宽大的手温温柔柔地扶起我的掌心,虔诚而笑吟吟地问道。
“你看,只差你的回答了,钟离。”
我呼吸凝脂,瞳孔摇晃,琥珀色深处是他黝黑的,似乎黑曜石般的邀请,而他的幽深里,是我清澈的棕色源泉。
我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继而深呼吸一下,然后止住了鼻梁处翻涌起来,直到汹涌的酸涩深达眼底,成了点点泪花。
“怀民,你知道的,我愿意,我一直愿意。”
我笑颜温和,铠甲之下,是我鲜少的柔情似水与温敛。却不失我的肃然,我只是面容微微泛起情绪,不过多了一重翘首已久的身份。张怀民眼底源源不绝是邴邴若蜜,却笑得很有分寸,见好就收地向着跪得恭恭敬敬的群臣轻抬眉梢,情下眉梢,指尖却使坏地扣住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