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
张怀民停了动作,却未曾收刀,而是单手把玩着刀具,薄唇紧抿。
“说,但凡掺杂半分虚假,我还是会赐死。”
小兵叹了口气,自知回天无力,朝局非一人能安,终于从实道来。
“裴将军被苏钟离砍去了双臂,还被她奚落一番。”
他瑟缩地说了半句,恐惧至极地瞥了一眼张怀民阴晴不定的面色,畏缩着一狠心,一闭眼,一句到底。
“之后,裴将军觉屈辱苟活,无颜面对陛下,于是宁愿自刎谢罪。”
小兵被无边恐惧深深笼罩,一字一打滑,张怀民却忽而发笑,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令人汗毛发竖的笑声。
雨水未歇,零散无人语打叶声拨动人最深处的畏惧,小兵紧紧抱住自己发寒的身躯,强打精神,硬着头皮还原真相,抱着必死的决心。
“统领被废,军心涣散,被西戎军一路打回了边境线。无奈之下,老将与苏钟离对谈,口头结下了停战的协议。”
张怀民微微笑起,似是觉得有趣,可是在这雷电交加的凌晨,在这光亮不见的大殿,在这只有造物者发声的寂静里,实在让人头皮发麻。
小兵结舌,壮士赴死般昂头。
“陛下,臣下说完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怀着悲壮的心情等了很久,却始终没等来那一刀破喉,他诧异地睁眼,恰巧对上张怀民淡漠的眉眼。
他心一惊,慌忙垂首,殿内霎时间沉寂下来,只有水滴砸在屋檐的杂音。
张怀民叹笑,不知为何,语气陡然温柔起来。
“你说的是实话,我为何要杀你。”
小兵狠狠怔愣,继而劫后余生般磕头谢恩,头上都磕出血汪汪的痕迹。张怀民收紧袖口,朝空无一人的身后喟叹道。
“是钟离会做出来的事情。”
小兵刹那失了魂魄,他以为陛下会震怒于曾经爱臣的忤逆,顶撞,背弃,示威,或者是恼怒于手下老将不堪受用败给叛臣还受辱而亡的一口气,一个恩怨,一分惋惜,至少是对于满朝知情人统一口径对苏钟离的下落闭口不提,再无劝战之心的不甘,失意,恨意。
可是都没有,他绵长的关切毫不犹豫地越过所有人,将目光投在了那个被朝臣骂得斑驳的人身上,还无责怪之意。
小兵屏息凝神,谛听窗外彻夜的阴雨,心底一片潮湿。
“我只是没想到她身受那般重创,还能坚强地活下来,却不愿见我。”
他猛地推开木门,狂风卷入,他的衣摆起落不定,而他无心在意天气,只是站在一片雨声中自言自语,笑笑停停。
“也是,她怎么会愿意回来呢。”
他衣袖垂落,无力地倚靠在门框,写满忧愁的眉梢盛不住一滴雨。
“她一定以为,我推她出去,是弃了她了吧。”
他颓然低头,冰冷的雨丝扑面,不愿清醒的人甘愿沉溺。
“她心死了,就不回来了。”
小兵嘴巴张了几次,还是选择缄口不言,他该退避的,可是陛下似乎忘了。
在银丝般斜斜飘忽的大片雨影前,张怀民淡淡露出了这些日子的第一次笑容,无悲无欢的眼底是漫天情丝向他齐发,宛若万箭。
“这瑾国,空有慈仁之心,名为海纳百川的气度,她一无所有地投奔而来,倾其所能报效了国家。可是虚伪的拥护背后,又有谁,哪怕一须臾,真心待过她。”
张怀民顿了顿,苦涩低语。
“所以,她选择弃我而走,丢下瑾国回她的西戎,所有的报应,我都认了。这,上一辈的恩怨啊,还是牵连了我们的命运,射穿我本就艰辛的抉择。”
他身形忽然一僵,似乎想起了什么,讥讽地笑。
“也不是没有人以真心待她,且至死不渝,只是待她好的人啊,都死啦。”
小兵目色震惊地凝视着张怀民落寞到几乎要融化在水墨雨图中的身影,终于出声劝慰。
“陛下,苏钟离她……”
可是他发觉,无论如何,他都编造不出像样的宽慰话语,只得悻悻作罢,尴尬而窘迫地愣在了原地。
突然,他自作聪明地灵光闪现,轻声道。
“陛下,你虽然失去了至爱,但是,苏将军她说,她在一日,西戎中原就是一日和平。至少,边疆终于安宁,百姓终于安定,陛下你正逢盛年,万岁康寿,天涯何处无芳草,现下……节哀。”
这是多么失智甚至可以说是丧心病狂的发言,可是张怀民却意外得没有生气,他仅仅倦怠地展颜,落字入雨。
“可是我的心腹跟我讲,瑾国再无苏钟离。”
他面色复杂地望向断线似的漫天雨线,缓缓伸出手掌,却接不住眼见之物。
“我倒宁可她以后反悔了,打入中原。”
小兵心惊肉跳地抬头望他,他掌心落雨,面容平和。
“所以,如果她反悔了,我认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橘生淮南则为橘
夜幕四垂, 殿灯长明,烛火飘扬,掌灯成云。
笙歌缦起, 太后下旨,新晋了一批腰肢柔软的宫廷舞师, 转移陛下过于伤身的执念。
太后的意思很明了, 她要他, 忘了那个低微而忘恩的女子。
暖烟绕楼, 读懂这天下最有权势的女人的言下之意的女子们争奇斗艳, 花团锦簇,娇美地等候陛下的垂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