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两人上前劝慰,扶我起身,而我被夺魂般呓语出声,语出惊人。
“我要下山,再上山。”
我抬眼,是不容拒的认真与坚忍。
“以此虔诚,请我晚来之罪。”
息尘法师愣住,清澈的眼底现出一丝复杂。
“施主何必与自己过不去,雪愈下愈大了,施主随贫道进屋躲躲吧。”
我却轻柔地推开了他的善意,决绝慎重地深一鞠躬。
“我去意已决,谢法师相邀,我想,我不这么做,于心难安。”
息尘颔首,悲目容我,纳祈祷于口中,细细琢磨。
我挥袖下山,沧雪覆木,寺顶微白,我心只有愧,以及舍弃所有。
雪片轻盈地落在我的肩头,衣裙粘上雪碎,我却罔顾,于山下石阶前站定,继而落膝。
满目雪色,我呼了一口热气于掌心,然后双手合十伏地,再起身上阶下跪,一步一叩首,甘之如饴。
凛冽的风声响在耳畔,落叶与飞花刮过眼前,萧瑟的风雪里,单薄的女子踽踽独行,三跪九叩首,额头生红,眉目削锋。
我每一重磕,口中都巡回往复地默念一句祈求,却不是在求神佛,而是在求自己推开万般波澜,深入那芦苇丛中,惊起湖中鸭雀。
念念有词的我融于浩大的风霜之间,望不清眉眼,只余轮廓依稀,于高空俯瞰,悲壮而热烈,掌心化雪,不问苍生,不问神。
我松雪般在狂雪中直起腰,又为来雪倾倒,迷离的雪花纷飞里,我兀自清明。
息尘在禅房外的观景台俯视来时苍黑现下漆白的高峭石阶,见雪色迷眼,干脆默然闭目,为我诵经,携风声清扬。
这是他第一次,也会是最后一次为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念起了大悲咒,离经叛道至极,他却认定了,这位施主,一日破尘看花,洞察玄机,野心斗转,所求星移。
超度死去的躯壳,为新生的内我庆生,何尝不是佛家坐化的一种呢?
息尘深以为然,佛珠轻转,一转宛若一春秋。
待我来到最后一阶,抬眸远眺,这才惊觉,自半山腰始,雪路染了血花,一步一叩首,一叩一生花。
而正当息尘为我的诚挚所动容之际,不知从何处飞起一丛蝴蝶,在雪后的金红色夕阳里翩翩飞舞。
泪水是咸的,在舌尖微微发苦,我手托起一只亲人的蝴蝶,欣悦展颜,轻柔慢语。
“英宁,是你吧?”
蝴蝶若有若无地扇动薄薄的翅羽,似是通人性的应答,我笑靥如花,将她送入风中,大声呼喊。
“英宁,你走吧,去下一世吧,我呀,终于想通了!”
明亮的声响在沉闷的谷,我泪水涟漪,向依依不舍的蝴蝶疯狂挥手,情状似痴若狂,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叩首,在为什么寒凉。
佛前烧高香佛法不灵验,是佛信你野心难沉寂于霜雪。
佛不慈悲不是以为她不垂眼,是佛知你野心当转圜于寺外。
你敬佛普度庇佑众生,佛念你长立不退众人。
山外风雪,我见佛面,千遍万遍,支支皆为,上上签。
第一百五十五章 不就是皇位么,我们送你上去就是了
坚硬的雪停了, 虚妄的梦醒了,我含温的眼泪流干了。
松上帱冰晶,无尽的白间隔成帷幕, 我膝盖发软,一个趔趄就坐在了阶梯之上, 失魂落魄间, 推开敷细雪而散落一地的佛签, 握紧了那支停了故人亡魂的寄托, 刹那失言。
息尘面露恻隐, 缓收佛珠,迈步搀扶起我, 好心呢喃道。
“施主, 萧遥所求,便是你平安喜乐, 不染风霜。你若安好,她泉下有知,定会安心去了。我观施主气血很差, 筋骨受挫,为何要走极端呢?”
我敛了敛眸,心只法师所言良善,于是微笑开口,却不料, 一开口就是一汪鲜血,赤红如练, 将银白的雪地染得姹紫嫣红。
息尘微一怔愣, 继而目色悲苦地凝视我,我濒临力竭似的大口喘着气, 却笑着安慰他道。
“法师莫要惊慌,小小旧疮,我今日断不会交代在这,污染了云台的纯净。”
息尘宛如雪中塑像,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注视着眼底凄苦却作无碍的我的面容,长叹气道。
“若卿,扶施主去禅定室歇息。”
他什么也没说,但那悲悯众生的眼眸分明道尽了万般言语。心高气傲的瑾国第一将军,被下通敌叛国之名,落下病根,在佛前向亡人哭诉难言之隐,这样的她,却还是怀了菩萨的心肠,这样的她,和她所追念的萧遥如出一辙。
可是极恶之人活了百年,温良之君却殒命于深山,息尘忽然怀疑自己所为,是否真正分担了世人疾苦,还是仅仅偏安一隅,但求得道高僧,念了一辈子的空字经?
他静静矗立在无边冷清的漫山风雪之中,素白的风柔柔地吹着山崖,这位心性坚忍不移的僧人陷入不知终结的沉吟。
我筋疲力竭地平躺在简陋的床榻之上,双眼紧闭,陷入短暂的昏迷。直到半梦半醒间,虚弱的体内再次喷薄出一股难以克制的咳嗽欲望,我猛然苏醒,痛苦非常地喘息出声。
若卿焦急地替我抚了抚起伏的胸口,关怀的眉眼映入我空茫的眼,一碗热茶转瞬间递到了我的眼前。
我抬眼轻望眉目寡淡的息尘,却敏锐地嗅到了过去他眼中不曾出现的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