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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_吴沉水【完结】(19)

  也许从一开始,但凡祖父若待二姨太客气些;表姨妈不借着二姨太闹事让苏家没脸;或者更早一点,父亲不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不要给二姨太能扶正的假象,或许她跟二姨太之间也不至于水火不容?

  可这里头谁又有错呢?

  祖父不过重规矩,表姨妈不过把对母亲的心疼转移到她身上,而父亲,不过是不想看着她继而想起母亲临终前那些糟心事。

  他们每个人都不过顾着自己那点念头,来不及真正替她着想而已。

  就连二姨太也没错,她只是个姨太太,胸襟见识都摆在那,又怎么能指望她跳出西关大屋四壁的樊篱呢?

  那她自己呢?不是也不过如此吗?

  十七岁时,她觉得孤立无援,四面楚歌,她不顾一切朝二姨太扔了木屐时真是恨意满腔。她是那么恨,不仅恨二姨太,恨苏锦香,她连表姨妈、邵鸿恺都一并恨上。她恨不得亲手教训这些人,可这些人哪一个都不是她能教训的。她从没有一刻如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原来她只有十七岁,虽然上了几年的洋学堂,可除了知道点新鲜名词外,她在骨子里仍然是个无所作为的闺阁女子。

  怎么办?求父亲吗?苏锦瑞想起父亲看到自己便复杂的眼神,想到他对苏锦香反而毫无芥蒂,甚至会目露慈爱,顿时打消了念头。

  整个苏家,能帮她的长辈,还能有谁呢?

  她忽然想起了祖父苏老太爷。

  苏老太爷不玩含饴弄孙那一套,平素里哪个孙辈也不准进出小洋楼。他对苏锦瑞便是比旁的孙辈好一点,可那一点好也有限,这么多年来,苏锦瑞也就是比苏家其他的少爷小姐们多了点出入小洋楼的机会,能在不惊动祖父的前提下进去打个电话而已。

  这样的祖父能在多大程度上帮她,苏锦瑞自己也没底。

  但她那时候到底年轻,有一厢qíng愿冲到底的念头,她没有多想便一瘸一拐地进了小洋楼,阿秀女已经替她打听好了,这天祖父不出门也没访客,两点钟歇完中觉,就会在靠窗的躺椅上吸烟看报,三点钟后,他会换衣裳出门听曲,要见祖父,只有两点钟后这一小段时间。

  为了讨祖父欢心,苏锦瑞特地换了一身朴素的细布衣裙,乌黑的大辫子垂在身后,脸上一点脂粉不施。来的路上她仔细想过了,苏老太爷待人待己都严厉,要他管自己这点事,只能从二姨太带着苏锦香坏了规矩上说,苏老太爷最讲规矩,说不定看在乱了套的份上,会愿意管一管。

  可惜苏锦瑞从来没了解过自己的祖父,导致那天发生的事,令她终身难忘。

  下午两点钟,她准时来到小洋楼,又等了十五分钟左右,祖父终于愿见一见她。待她如愿以偿进了内屋,只见她的祖父一如既往,穿一身白色府绸常服,歪着半边身子,一腿屈起,惬意地靠在靠窗的紫檀木沙发上吸烟。他躺的这沙发集合了这栋洋房的jīng髓:明明是紫檀木,用的雕工全是花开富贵喜鹊报chūn多子多福一类繁复又喜庆的粤派风格,可样式偏做成法国宫廷的贵妃躺椅,单边的弧形椅背,坐垫下是厚实的棉絮,包上一层锃亮的黑色真皮,与洋人沙发一般无二,却以中式家具木料雕工做架子。

  这躺椅比苏老太爷的年纪还长,是前清嘉庆年间,十三行贸易如火如荼时,大行商为讨好粤海关官员而定制的新鲜玩意。多年来几度易主,最后落入苏家人手中,仍然半点不坏,只除了坐上去稍微有些嘎吱作响。

  一年四季,苏老太爷都喜欢歪在这上面,冬季搭皮毛,夏季搭凉席,靠背上垫着几个锦缎靠垫,无论是见客,见晚辈,见铺子里的掌柜们,他都差不多这一个姿势,或是吸烟,或是端茶,或是听曲,全一样。边上紧挨着一张法兰西宫廷彩漆小圆桌,一圈围了四个抽屉,上头摆着果脯蜜饯的锦盒,装烟丝的烟筒,烟灰盅,茶水杯,玳瑁架的水晶片眼镜,苏老太爷需要的东西触手可及,应有尽有。

  苏锦瑞从小到大,见他坐下后再直起身子来的次数简直屈指可数。

  这天也不例外,苏老太爷歪着,苏锦瑞站着。她添油加醋将二姨太的恶行转述了一遍后,苏老太爷半天没声响,苏锦瑞却越站越紧张,背脊都撑得酸痛,可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屋子里的空气中弥漫着上等烟丝的香味,混合着屋外糙木的清香,湘妃帘下熏香炉里点着的暖香,一切一切,仿佛凝固了一般。

  苏锦瑞那点事,忽而在这屋里亘古不变的安逸面前,显得有些无足轻重。

  她渐渐感到后悔了,最初那点不明就里却一往无前的冲动过去后,她意识到闯到这来有多不妥。这么没头没脑的,便是祖父想主持公道,可将心比心,他能主持谁的公道呢?

  整件事妙就妙在什么都只是想当然,什么都没明白摊开来讲。表姨妈从没说过要订她做儿媳;邵鸿恺从没说过非卿不娶;二姨太从没说过她要抢了邵鸿恺给苏锦香做女婿;苏锦香也从未说过要抢了她的婚事,跟她对着gān。

  有些事,贵在知而不言,隔着窗户纸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于人于己,进退都留了三分余地。

  谁先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谁就失了先机。

  可怎么到了这一步,苏锦瑞反而被bī着,成了头一个将这些事摊开来不要颜面说个明白那人?

  她正胡思乱想间,忽而听得啪嗒一声脆响,在静谧的屋子里显得无比巨大,苏锦瑞神经质地吓了一跳,抬起头,却原来不过是苏老太爷抬起手,将手边案上的景泰蓝烟灰盅碰了一下。

  “多大了?”

  苏锦瑞一呆,答:“十七了。”

  “姓苏,享了我苏家的福,长到十七了。”苏老太爷闭着眼,口气似笑非笑,“锦衣玉食,没灾没难的,把你供养到这么大,花的银子融了,大概都能塑成你这么高的银人。锦瑞,你说苏家哪点对不住你?”

  苏锦瑞心知不妙,这接下来定没好话,可到了这份上她又不能转身逃走,只得硬着头皮答:“没,没对不住我……”

  “如果没对不住你,那怎么你一有事,就觉着苏家合该站在你一边,祖父合该替你主持公道?”

  他似有些兴致,睁开眼问:“来,你同我讲讲,你那小脑袋里头到底都装了些什么玩意,居然会以为来找我告状管用?难道你觉着祖父我慈祥得紧,就跟大街巷口里那些吃饱了没事gān整日含饴弄孙的老头一样?孩子一哭就忙着拿糖丸哄,孩子一闹就什么都答应?”

  苏锦瑞一辈子没被长辈这么奚落,她脸都白了,她脑子嗡嗡作响,低头呐呐地道,“老太爷,对,对不住,是我不好,我不该来打扰您,可这事,明明是二姨太先坏了规矩……”

  “规矩?”苏老太爷目带讥笑,道:“原来如此,你定是想,祖父最讲规矩,我就算不管你,可不会坐视这家里的人没了规矩?”

  苏锦瑞咬着下唇没做声。

  “算了,你来都来了,咱们爷孙俩索xing多说两句。我先问你,你觉着什么是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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