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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园春早_燕嘉【完结】(40)

  “可我现在不能跳了,我太卑鄙了。”

  “阿昙,你再如何恨我,也不及我自己恨自己的万一。”

  我觉得庄致致那一天有些疯癫,不像是我记忆中的她。最初她是最刻板的公主模样,不违一丁点礼法;熟悉后她变得娇俏可爱了,但也只有普通少女的一点小刁蛮。可她跳起《渡河》来,那姿态真像个疯子。

  与庄致致的对话我没同任何人说,即便枕壶问起,我也拿话岔过去了。这也不大像记忆中的我自己,我何曾对枕壶隐瞒过什么呢?可庄致致的事,我隐约觉得不能说;就连皇帝开chūn要主持她与枕壶的婚礼这种伤心事,我也一个人咽下去了。仿佛有种潜藏的力量在威慑我,我感受到某种东西在暗地里改变。

  十一月中旬,从衡国传来了消息,说衡国的护国将军周鸣鹤杀了监国世子庄致非,入主大梁宫,囚禁了所有王族。衡国对大唐俯首称臣三百来年,作为属国尽职尽责,没闹过一丁点幺蛾子。皇帝觉得此举冒犯了大唐的尊严,召集群臣共讨计谋。

  我在生罚山上听到这则消息;彼时师兄被师姐差遣北上大雪山,枕壶在朝为官忙得脚不沾地,师姐的眠香占玉楼全年无休,这个冬天新进了一批帐中香,姑娘们在抱怨味道怪异。我一个人独居在山顶小竹屋里,燃着火盆,好不逍遥快活。

  师姐的纸鹤写着这一消息飞上了生罚山。我一看,浑身便一震,想起了庄致致,想起她昏迷中那微弱的一声声“哥哥”。我想她一定很难过。

  打定主意,我熄了火炉,披着鹤毛大氅捏着法诀飞奔下生罚山;随便钻进一座马车,吩咐去庄致致府上。莫名有点心神不宁,嘴里不住地催促马夫。

  到庄致致府前,我也顾不得礼数了,直直闯进去,抓住一个小丫头便问:“致致呢?”那小丫头眼泪汪汪道:“优小姐,您来的太是时候了。公主将自己锁在房里一天一夜了,我们怎么也拍不开门,她会饿坏的。”

  说话间,她领我到了庄致致门口;果然被从里面锁上了。我说:“撞开。”小丫头吓得抖了抖,招手唤来几位家丁合力撞开了门。我匆匆抬脚进去,转入里间,便见庄致致高悬在一条白绫上,脸色青白,生死不知。

  ☆、【章四 东紫】08

  见到庄致致幽灵般悬在白绫上,小丫头吓得束手无策,张着嘴巴活像个鸭子。我当先抱着庄致致的腰把她解下来,回过头怒斥道:“还不快请大夫!”小丫头惊跳着奔出门去,我小心翼翼扶着庄致致在chuáng上躺下。

  开头我心里还慌着;后来感觉到她皮肤还温热,呼吸也顺畅,只脖颈上有被勒出的红条,便放宽了心,等大夫来替她诊。不想大夫还没到,庄致致便悠悠转醒,罕见地一派天真张眼看我,问:“怎么我死了,还能见到你?”一句话没说完,她便捏着脖子沙哑地咳嗽起来。

  我气不过,在她脑门儿上轻轻一拍,道:“庄致致,你可真是出息了。连上吊这种本事都会了,如今眠香占玉楼里都不盛行这一招了。”

  庄致致神智回笼,绷住表qíng,冷淡道:“你管我?我死了,你该快活才是。”

  我怒把那截白绫扔到她脸上,道:“那你再死一次好了。”

  这时小丫头跌跌撞撞闯进来,跪在我眼前道:“优小姐,大夫来了。”庄致致道:“你叫他滚。”小丫头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膝行扑来忘qíng地握住庄致致的手,道:“公主,您没事真是太好了。世子出发前叫我好好照顾您,您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该怎么jiāo代!”

  庄致致低下头看着她痛哭,神色如坚冰一般,淡淡道:“世子死了。”小丫头仰起脸来惶恐看着她,似乎以为她疯了。庄致致甩开她的手,摸了摸自己淡得几乎没有颜色的嘴唇,无限凄哀地说:“我哥哥死啦……”

  “怎么、怎么回事?”小丫头求救的眼神投向我,“公主是疯了吗?世子在大梁好好的,咒他死做什么?”

  我柔声道:“你先出去,我同你们公主说说话。”她磕头谢了恩,神qíng恍惚地飘出了房间。我再转向庄致致,道:“你什么都不jiāo代一声便想死gān净一了百了?这公主当得真是便宜。”

  庄致致倔头倔脑道:“我才不想当公主。”捂住脸绝望道:“我想要哥哥。”

  她如今这模样同我印象中时那个知书达礼的小公主大相径庭,我瞧着却顺眼多了。心里暂且有个计较,我便开口说:“依我看,你先别急着赴huáng泉,你哥哥未必死了。”

  她神色陡然亮起来,救命稻糙般攥紧我的手,问:“怎么?”

  我哪里真晓得“怎么”,只为了打消她的死志,信口胡编乱造道:“若我是周鸣鹤,我抓了监国王储,可不会简单地杀掉他;他活着比死了更有价值,不是吗?我琢磨着,这消息是周鸣鹤放出来迷惑人心的。你可识得周鸣鹤,知他xingqíng否?”

  庄致致跳下chuáng来,狂乱地踱步道:“是了,正是!我幼时曾在军营里与他jiāo谈过几次,长大后便只知他láng子野心,妄图篡位。我上长安城来,便是为了向宗主国求援;陛下赐婚我与沈枕壶,便是表明了态度。不想周鸣鹤竟剑走偏锋,大唐不会放过他的。他为了日后与大唐的jiāo涉,定然还留了我哥哥一条xing命在!我哥哥还活着!”她上前来握住我的手,大喜道:“阿昙,我哥哥还活着!”

  我不忍心看她欣喜若狂的神qíng。人就是这样,深渊里一点点光看得比太阳还盛大,绝望中一点点希望便当作信仰。我哪里晓得周鸣鹤的为人,说的几句话全是糊弄她的;偏偏她孤立无援,绝望无依,将我的话当作真谛。

  “我要回大梁去救他。”庄致致忽然怔在原地,“哥哥当初从塔上救我,如今轮到我去救他了。”

  她握住我的手,说:“阿昙,谢谢,你救了我,我才有机会回去救我哥哥。我太傻了,被周鸣鹤一点诡计给骗了;我哥哥一定没有死,他在等我去救他。我不会和沈枕壶成亲了,联姻已经失去了意义,现在我只有我自己;我要回大梁去。”

  如今大梁已被周鸣鹤军队占领,庄致致回去不是送死吗?我大惊道:“你别胡来,不如先想想该怎么做;一番商议后再动身不迟。”

  “不用啦,”她声音轻快起来,“我又不聪明,想也想不出好办法。我得回大梁去,我现在就走。太谢谢你了,阿昙;我孤零零到长安城来,一心想争得皇帝陛下的垂怜,替我衡国除掉周鸣鹤那匹豺láng。虽下定了决心,其实心里很害怕;长安城也不是一团和气,它暗地里带着尖刺迎接我。只有你真心待我,你是真的拿我当朋友,对不对?如今你又救了我的xing命,你太好啦。”

  回生罚山的路上我感觉筋疲力竭,眼里全是庄致致那做梦一般幸福的神qíng。我骗了她,她却说我是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人。我又何尝真心待她?她只是在风刀霜剑里生活惯了,陡然与我相jiāo,我对她一点点好,她在心里头放大了无数倍。我像个百万的富翁,每天广洒金币,其实我的家私泰半都给了枕壶、延顺等人;庄致致却是个赤贫的小孩子,孤零零来到长安城里,人们都瞧不起她,只有我无心垂怜,给了她一枚金币,她便把我当做了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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