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姑娘？”
耳畔响起小二略作试探的唤声。碍于女子眸中的冰寒，不敢太聒噪。只道今日的她着实不对劲，平日这个姑娘完任回京，必要先到楼中小坐后再去复命。每次都是扔一大袋金子在桌上，却放着玉盘珍羞不点，只要一坛上等的意踯躅。知她是重峦阁的杀手，有时提着首级来，倒也无甚在意。虽吓走了客人，可那袋沉甸甸的金子却足抵酒楼半年的入账。时日久了，惜才如命的掌柜自是将她当做贵客。一见她进来，二话不说便赶人，好吃好喝亲自招待。而每次纵使山珍海味滋膳补汤上得再多，女子却只临窗小酌，对于极算奢侈的菜肴，竟看都不曾看一眼。
他心里清楚，她是厌恶自己身上的血腥。就算珠翠之珍呈于面前，也无心品尝。而抑制那股恶寒的最好方式，便是饮最烈的烈酒。
清冽入喉，齿颊留香。愁韵一酌，回甘一缕。
杀人已是家常茶饭。纵腥风血雨中逃得生机一线，女子每次来，却只是一脸的平素淡漠，与一般常客无异。而今日那张静躅般无澜的面上，却无端多了几分盛凌萎谢的颓寂。
“姑娘淋了雨，可是觉得冷了？”
茶客酒洒早已走了gān净，女子却仍定定立在那里，桃目婉约依旧，却没了那分灼然，取而代之的，是黯淡无光的沉冷。似乎那重重幽暗中，锁着一个不甘沦堕的人，纵千般反抗，却到底挣不脱桎梏，只能一分分，一寸寸，陷进那片绝望里。
“姑娘······姑娘？”见她不答，小二只得催促伙计往炉中添柴，自己则掌灯走近，忽然猛地一惊，“呀！姑娘你······”
但见女子身上大小伤口无数，纵横jiāo错，有的竟还在流血。而最严重的，无疑算是颈下那道深痕。纵被手捂着，鲜血却仍濯濯涌出，如沿渠灌溉沃野的江水，顷刻将肩头衣襟染红了一片，嫣然覆黯色，又转而凝成新的黑紫。层层覆盖，如错落叠致的绽瓣，直要在肩头开出朵花来，竟不知那血已淌了多久。
“姑娘快坐下歇歇，小的这就去请大夫！”平日也见过她受伤，却都无甚大碍。只道做这刀头舔血的营生有个疏忽大意力有不逮也是常事。可今日这副模样，都不知她是如何撑着回来的。也只有杀手这行当为了保命遇qiáng则qiáng，若是换作一般人，怕是早就昏死在半路上。
“锦瑟姑娘来啦······”听到动静，掌柜撩了袍子忙不迭往楼下跑，为显殷勤，特意将声音拉长，尤甚热切，还未到近前，便瞧着那身影寒暄，“姑娘近来清瘦了不少，可是chūn燥郁热食yù不济？待会让厨子给姑娘做道花揽桂鱼，清香可口，益脾滋容，最适合姑娘家······”
“别提桂鱼了！掌柜的，快下来！”赶忙让人去请郎中，小二朝楼上喊道，“快来！”
“这就来了，急什么！”掌柜斥道，“当着客人大呼小叫，越发没规矩了！啊······”
说话间已到了厅堂，呵斥完伙计一转头，直吓得后退几步，险些坐在地上。
“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扶姑娘上楼躺下！”见人伤成那般模样，真怕一个气血不济栽在地上，因素爱钻研温汤大补之法，多少懂得些药理，掌柜忙喊道，“先拿鹿茸熬些汤来，再用大风叶榨汁外敷，请大夫了没有？”
“不必。”
作者有话要说： 茶舍的梗比较重要，还要写几章，各位亲们莫要着急～全文已更了大约四分之一，之后还比较长，每日更新中，大家坐等更新，感谢大家对本文的鼓励与支持～
☆、第十四章 但愿长醉不愿醒
正要着人去催，却被一道声音唤住，沙哑可怖有如困shòu低吼。掌柜回头，万不敢相信这般喑哑低沉的嗓音是从身后女子口中发出的。
“拿酒来，其它别管。”
语声淡淡，却颇为慑人。如天边压空的低云，瞬忽而至，于整座酒楼拢上浓浓yīn沉。不待掌柜答话，锦瑟已径自走到角落的一张案旁坐下：“拿酒。”
擦身而过时，只觉旁侧没来由掠起一股寒风。似乎那伤累盈驱下自有冰清傲骨，睥睨世间，颦眸无qíng。夏荷清扬，却偏附白藏萧杀。似乎那人一直都是如此，手起剑落只在笑意婉转之须臾。而此刻的杀意却似扶摇疾雨，便连那发间的雨珠都yù结为霜凝。
楚韵尽敛，唯余刹那芳华。只是一瞬，也只活在那一瞬。
“快，拿酒来！”望见女子眸中的死寂，掌柜呼吸一滞，待胸臆气闷得快要窒息，方一个寒颤，颤声道，“还不快点！”
酒很快呈上。掌柜与小二殷殷立在一旁，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感受到那股袭人寒魄，只觉如立针毡。饶是过了许久，掌柜方艰难启唇：“那个······姑娘，心脉受创，不宜饮酒······”
“我没说要喝。”看也未看两人一眼，锦瑟沉声道，“上楼待着，没我开口，不许下来！”
“是是······”言多必失，多说无益，掌柜忙拉小二避到楼上，“砰”地一声关上房门，缩在里面不敢跃雷池一步。
堂中只余锦瑟一人。许久，独坐半晌的女子终是抬手，缓缓拿过酒坛，剑柄弹出吞口一挑，布盖掀开的一瞬，馥郁清冽已蔓至各处，丝缕萦绕心魂，闻之yù醉。
是她熟悉的意踯躅。
我舞影零乱，君舞亦徘徊。且看踯躅山烂漫，晏晏似我心。花落如红雨，最昔梁上燕。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唯愿君心似我心，但愿长醉不愿醒。山回路转水穷处，与君坐看云起时。百年修得同船渡，只羡鸳鸯不羡仙。
听雨歌楼，红烛灯下，有歌女缓缓吟唱。声音幽凄，落在苍茫雨中，如弃妇的殇离。轻敲长案，锦瑟随声相和，低低吟唱：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糙不死，无木不萎。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你笑什么？”
思绪随那嫠妇孤舟渐行渐远。眼前幔帐青罗处，但见竹叶簌簌，峦黛幽幽。
“我笑靖王愚昧，笑你无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而陆明渊的弥留之言，却那般狂妄尖刻，直将人bī至悬崖尽头，不留余地，“主仆qíng深，却无端养了个天大仇人，到底是你蠢还是他蠢？哈哈哈······”
“与他何gān？”腕上不由自主地一抖，剑尖划出长痕，却终是无法斩灭最为残忍的笑意，她大喝，“你休得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