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明沉默了一会儿。
“你总是在问我这个问题。”他叹息了一声。
“我的坚持不是无缘无故的。”
墨明长长的眼睫微颤, 落着银白而朦胧的星光。
“你说得对，我确实忘记了什么。我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又要去往何处。”
“但我知道, 我的职责绝不可卸下。”
“因为它由一个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存在赋予。”
地上的砂石传来被摩擦的轻响, 凌衣衣站到墨明面前, 注视着他问道：“即使那个存在再度出现在你面前, 告诉你放下, 你也不愿意吗？”
墨明点点头。
“祂给我的, 是永久的命令。”
“即使是祂本身，也不能修改。”
凌衣衣看着这样执拗的墨明, 回想起了她第一次从神殿的迷宫走出来时的光景。
那时，她将惩戒之剑交到墨明手中, 要他杀了她。
他接过长剑，虽然神情痛苦到了极点，但仍对她举起了武器。
他对她绝对忠诚。
即使她的命令是要墨明抹除他所忠诚的对象，并永久遵守一个逝去的神明那永远无法再修改的命令。
即使墨明的一生都要被绑在本不属于他的神座之上，代替凌衣衣承受亿万年规则重压之下的痛苦。
墨明也从无怨言。
不论是他记得一切的时候，还是失去记忆化为了白纸的时候。
这是幸运，也是不幸。
璀璨的星光中，凌衣衣对墨明微笑起来。
她的笑容，让墨明微微愣了神。
因为那是一个极其少见的、真诚的笑容。
墨明一直都能感受到，凌衣衣将一道高高的壁垒竖在了自我与世界之间。
她对谁都戴着假面，从不吐露真实的心意。
她扮演着一个虚假的人。
然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凌衣衣，眼中含着真实的笑意。
那当中有温暖的情愫。
凌衣衣并不是一个真正无情的冰冷的人偶。
她以人类之躯重新诞生于世，又在艰难的成长中补足了残缺的人格。
她是有心的。
“谢谢你。”凌衣衣注视着墨明道。
“你是世上最尽职尽责的神明，也是旧神最忠诚的骑士。”
“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凌衣衣笑弯了眼眸。
“我很喜欢你。”
她轻轻的话音落在微凉的夜风中，墨明愣怔地看着她，心中有什么庞大的情感在涌动，但他却无法辨明自己的心绪。
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某种被尘封许久的东西正悄悄地破土、抽芽。
那是他完全无法控制的欣悦，如同春日柔嫩却坚韧的绿草，在荒芜的心原上晕开一片绵延的痒意。
墨明垂下了眼眸，不敢再看凌衣衣。
他心想，自己之所以产生了喜悦，一定是因为凌衣衣对他的工作进行了褒扬。
从前，她可是一点也不尊重他的职责，既不相信，也不敬畏。
努力工作得到了肯定，换做谁都会因此而感到开心的吧？
然而，还没等墨明理清楚自己的心绪，凌衣衣就再度开口了。
“可是，你对职责的坚守，将会成为我的阻碍。”
她的语调冷了下去。
墨明的瞳孔微微缩紧。
“游戏时间快结束了。空悬的神座必须有新的归属。”
“如果你执意坚守无主的命令，你将成为我的敌人。”
墨明抬起头，撞入了凌衣衣决绝而冰寒的目光中。
“我会斩下一切忤逆者的头颅。”
“现在，你还要选择坚守自己的曾经的职责吗？”
墨明攥紧了五指，他的目光也变得冷肃。
“我会坚守我的职责，直到秩序的尽头。”
凌衣衣再度微笑起来。
她又戴上了伪装的假面。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彻头彻尾的敌人了。”
凌衣衣越过墨明，向远处走去。
“我会一直待在北方基地。这里很大，只要你不干预我的行动，我就不会提早与你兵戈相见。”
凌衣衣最后的话语消散在空气里。
墨明站在原地。
心脏的跳动仍旧剧烈，但剧烈到让人感到有些疼痛了。
刚刚生出喜悦的心底，再度被漆黑的情绪填满。
墨明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不该是这样的，不该为了一个人的话语而过分喜悦，也不该为了将要与被污染者为敌的事实感到痛苦。
清除污染，本就是他的职责。
墨明闭上了眼睛，将情绪的乱流死死压抑进灵魂的最深处，就像亿万年来他对痛苦的处理。
忍耐、克制。
禁止自己思考一切规则之外的东西。
否则，他将承受不住那样的重负。
走远的凌衣衣垂下眸子，面色并没有墨明想象的那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