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儿子是个瘦长脸,刚做这一行不久,也学着父亲的模样朝着卧室瞧了眼,然后佝着背点了个头。
两人袖子一挽,就准备进门去抬人,临到门前,走在前面的老头又回头问了一句:“你们要停哪?做法事的找好了不?没找的话,这大雪天一时半会也不好弄,现在虽然还能放一放,但也不能拖太久,哦对了!现在都得火化的,不能给你们弄土葬啊!”
他交代了一长串。
这也不能怪他,事先没人给他打过招呼,他刚才听聂涛的口音也不像本地人,谁知道懂不懂现在的规矩?
黎志兴看向聂涛,黎今颖也跟着看过去。
聂涛仿佛骤然苍老了十多岁一般,不仅浑身肌肉像是一夜之间松垮了下来,连说话都变得有气无力。
隔了好一会儿,聂涛才哑着嗓子开口:“不停,也不做法事,直接火化。”
刚请来处理后事的父子俩愣了下神,没说什么,推开门就准备去抬人。
反关卧室门后,长瘦脸儿子嘟噜了一句:“死了老婆都不办法事,收费又不贵,也太抠搜了吧……”
戴冷帽的老父亲立马小声呵斥:“闭嘴,人死为大!万一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做这一行,你这张嘴可必须得改……”
瘦长脸儿子舔了舔嘴唇,点了下头。
两人着手就开始准备抬人。
明明冬至早就已经结束,这个夜晚却要比往常更加漫长一些。
窗外的雪渐渐大了。
这对父子干活相当麻利,赶在天亮之前就把一切搞定妥当,还抽出空给聂涛解释了一番——之所以这么赶是他们想着日出前阴气重,离世的人投胎会走得更快一些,人间的痛苦也会少一些。
聂涛没回答,眼神一直空洞地张望着地面。
反倒是今晚一直没说话的聂浚北开了口,神情认真地抓着领头的那位问了句:“真的吗?”
年迈一些的老父亲没直接回答,却用胳膊碰了碰身后正在忙的儿子,似乎是想要让他的这位“徒弟”学会如何与小家属沟通。
瘦长脸儿子反应了半天,才清了清喉咙,严肃又青涩地回答:“小弟弟,正是因为俺们相信有来世,才会这么认真地给每位离世的人处理身后事啊,了却今生,才能走向来世——”
他说着说着,吊着嗓子就开始像喊咒似的弥密嘛嘛地哼唱着什么。
聂浚北站在远处,没有接着往下问。
他在心里悄悄想,如果人真的有来世,为什么还会愿意来到这个世界上投胎遭受苦难?
哼唱了一会儿后,瘦长脸儿子就停下了。
正式仪式开始前,肖蓉带着两个孩子走到了房间外,没有让他们继续观摩。
黎今颖和聂浚北一起肩并肩站在屋檐下,背对着墙壁。
得益于雪天淹没一切的属性,他们什么都没有闻到,也什么都没有听见——除了聂涛偶尔传来的痛哭声。
不知道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还是她实在震惊于胡婉笙的命定结局,黎今颖的精神几乎全程都是恍惚的。
老人们常说,人死如灯灭。
她没想过亲身感受时,竟然觉得更像是风雪掩埋的过程:呼啦啦的飞雪埋掉人间存在过的痕迹,喜怒哀乐,爱恨情仇,全部都不重要了。
只余下一片苍茫的雪地。
踏无声,寻无踪。
等她回到自己家时,黎今颖第一时间竟然连胡婉笙到底长什么样,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那位美丽到不真实的女人最后靠在藤椅上烧纸的模样。
甚至,她连最后一次与胡婉笙说话时聊的是什么,也有些记不清了,更不知道美女到底有没有看出来她是装出来的傻气。
作为上一个宇宙的平行版本,人间往往就是这样,很多人还未来得及深交,还未来得及告别,就已经见完她最后一面了。
——可是你要隔了许久,才会知道。
整整一天,黎今颖都没精打采。
吃不下,也睡不好,头还有些突突的疼。
肖蓉知道她是在为隔壁女人的离世而难过,却又不知道现在这个阶段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来教育女儿关于死亡的命题。
是告诉她,逝者如斯,生者已矣?
还是告诉她,我们都会有这一天,在那日降临之前,更应好好过好每一天?
想了想,肖蓉还是决定什么也不说。
只是小孩子而已,没必要。
一夜过去,雪停了。
家属院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
早上八点还没到,楼上楼下又开始张罗着晚上谁家的菜多了要分一分,谁家今天有夜班能不能帮忙接一接孩子,吵吵闹闹的人声里还夹杂着锅碗瓢盆的碰撞,用力抖开衣服的啪啪水声,以及香气四溢的小麦面粉蒸汽香。
黎今颖比起昨天,情绪已经缓和了不少。
作为死过一次的人,同时作为转生过一次的人,她在心里为胡婉笙祈祷了一整夜——下辈子去一个没有任何虐点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