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握着刀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最后，你还是把它收起，叫人把这坨尔朱荣，抬到偏殿休息。
现在，那把刀，还在你手上。
现在，你后悔了，后悔当时真的应该，把那把刀，推到他的胸膛里去。
可是，你又想啊，你当时，要是真那样做了，那你，就凭你，能敌得过葛荣吗？
还有元颢、陈庆之、羊侃、刑杲、韩楼、就德兴、刘蟊升、胡琛、莫折天生、万俟丑奴、萧宝寅……
难说。
这些个外国的敌寇，国内的叛军，任何一个，若是成了事，进了洛阳，会比尔朱荣，对你更好？
你知道，没有他尔朱荣，你这江山之上，不知共有几人称帝，共有几人称王。
你封尔朱荣为“天柱大将军”，是有道理的。其实，这个名号，听起来，已经比你这干瘪的皇帝二字，响亮多了。
你希望尔朱荣知足，并给你回报。
尔朱荣回报你了。
尔朱荣把大女儿，嫁给了你。他的大女儿，其实把他的霸道，延伸到了你的床笫。
尔朱荣把你惨死河阴的哥哥，追赠为皇帝。其实，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公开追赠，还不如各自闷在心里，从此一声不吭。
你感觉得到，有时候吧，尔朱荣，是真心想讨好你，至少想要弥合一下，你们之间的伤痕。只是，他那种直男，永远分不清，什么是拍马屁，什么是拍马蹄。
尔朱荣的回报，到此为止。
在权力的分配上，尔朱荣对你，从来不做任何让步。
尔朱荣上京之后，朝中大小要职，差不多都成了他的人。
尔朱荣出征葛荣时，你联络河北高氏家族反正，投靠朝廷，尔朱荣却担心，你借力高家，反对他。
于是，他捏造罪名，罢了高氏族长高乾的官，还囚禁了他的弟弟高昂。让你从此，颜面扫地，在朝政上，社会性死亡。
尔朱荣讨伐葛荣之后，继续到处安插他的人手，他所有以书面形式提出的官吏人选，你有签字之权，也只有签字之权。
那一次，元天穆又抱来一大堆，有关各州刺史人选的推荐书，说都是尔朱荣已经看过的，要你尽快签字。
你也就只是稍稍迟缓了一下，元天穆就在一旁抱怨，说什么他天柱大将军，于国朝有大功，就算是要把全天下的官员，都换一遍，你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思，何况现在，只是换几个州刺史，你犹豫什么？
看着跟你一个姓的元天穆，这么急切地做他尔朱荣的舔狗，你怒了，真的怒了。
你愤然地元天穆吼道：如果他天柱大将军，真有不臣之心，莫说百官可以被换上一遍，我都可以被换！如果他天柱，尚且还有点良心，尚存臣子之节，那么，就没有要替换天下百官的道理！
元天穆把你的话，说给了尔朱荣。
尔朱荣也有些生气地说：天子是谁拥立的？现在居然不听我的？
尔朱荣的话，是过了脑子的，他避开了你的话里，那两个如果之中的逻辑陷阱，没有在你提供的，臣与不臣的选项之间，明确表态。
他只是说，你是他立的，就应该听他的。
这是一个聪明人的说话方式。这至少表明，他尔朱荣，暂时不会与你，正面冲突。
他尔朱荣，在处理与你的关系问题上，其实，保持着相当的克制与理智。
但，总有些人，不聪明，不克制，不理智。
他尔朱荣的大女儿，你的皇后，跟你为些琐事，吵了两句嘴，她就指着你的鼻子吼：你是我爸立的，现在就敢跟我拌嘴，小心哪天，我爸废了你，自己做皇帝。
她爸都从来没有这么说过，她一个十来岁的傻丫头，倒是说得轻脱爽快。
她也不想想，你做皇帝，她好歹是正宫皇后，她爸做皇帝，她不过，普通公主而已。
尔朱荣，你女儿，真傻。
可，有些人，又不一样，他们不傻。
掌握洛阳大权的尔朱世隆就说，要是尔朱荣做皇帝就好了，他做了皇帝，我们这些人，就都能封王。
为了封王，他们乐意看到，尔朱荣更加张狂。
其实吧，和尔朱荣相处久了，你知道，他这个人，虽然张狂，但终究，还是要脸面。
要脸面，使得他，变得办事磨叽。
他心头，有点精神洁癖，他不想自己，已然光彩夺目的人生，沾染一丁点的不光彩。
可是，他又确实想做皇帝啊，就是想，止不住地想，停不下来的想。
所以，他的这般磨叽，不是对你的妥协，而是对他自己的妥协。他希望一切从长计议，以便说服自己，好让自己登上宝座的全过程，都显得光明正大，无可指摘，全都是奉了天意。
尔朱荣，霸王龙，霸王龙手短，手短，拿东西不方便。
所以，他身边，没人煽风点火的话，他自己也神志清醒的话，一时半会，他是不会，贸然篡位的。
但是，他身边，一直有人煽风点火，他自己，也不一定一直神志清醒。
你总是梦见，他变成一个木偶，被尔朱世隆那些人推着，不断地往你身上挤压。
你觉得，这个梦，是对的，尔朱世隆那些人，是在推着尔朱荣，而他尔朱荣呢，也乐意让他们推着。
和沙场上，那个主动进取的尔朱荣不同，名利场上的尔朱荣，喜欢一种被动的感觉，喜欢那种在半推半就之下，扭扭捏捏，最后说一句“那怎么好意思”之后，心安理得地拿走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