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荡过来，碰到孟沛初，又荡回去。门关上了，停了下来，孟沛初才想起来自己至少可以解释那句——我也是昨天才知道你有那5%的股份。
但赵略已经走了。
他试着开口，对着空气说出这句话解释的话，但发现并不能发出声。
赵略下楼，打车回了自己家。她只想到一个自己熟悉的地方，今天一天的经历都让她陌生和疲惫，见了很多人，说了很多话，拥有了很多钱，这些都很消耗精力。和孟沛初领证后，她搬去了他家，只是带走了一些衣物。她自己的家依然是以前的样子，还可以住人，她每周会让保洁去收拾一下屋子。有次孟沛初说她这样很让他没安全感——“感觉我们吵架了你就会回你自己家。”“不过我可以做到让我们不吵架。”
为着保洁方便打扫，她把门锁换成了密码锁。输密码进门后，右手边就是开关，按了第一下没打开，第二下也没有，赵略索性放弃，换了鞋去卧室。已经是傍晚，她坐在床上，看了会儿太阳渐渐沉到高楼的后面，然后是黑夜，大氅一般，兜住整个世界。
房间里没开灯，她躺下，盖上被子。上周天气好，她让保洁阿姨把被子拿出去晒了一下，细闻有太阳的味道。她把头埋到被窝里，猛地一嗅，眼泪就下来了。
赵略原本不想哭的，原本也没什么好哭的，她只是非常遗憾，非常失语的遗憾。他在那样的家庭长大，当然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为自己谋得利益，恰好她也是其中之一而已。其实任何一个人在孟沛初的位置上，也会做出如他一样的选择。一切都很正常，没什么不对，不对劲的是她，她只是太爱较真了，太较真以至于失望。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不知道哭了多久，仿佛把前两天没流的泪都流尽了。昏昏沉沉睡过去，很奇怪，她竟然梦到了孟寿堂。梦里那个老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直到第二天中午她才醒来，是被门铃声惊醒的。刚睁开眼，赵略有些恍惚，门铃一声接一声，相当急促。她机械地起床，找到拖鞋，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开门。
等她到门边，用力气抬起手开门，眩晕的不适感已经让她看不清来人。
自从蒋若愚去世后，还是赵略头一次住医院这么久。原本她的身体算不上多么好，但成年后，基本也没得过什么大病，无非是感冒胃痛，这样长的时间躺在床上，也算是非常难得的体验。
这种被禁锢的感觉，赵略并不陌生。孟寿堂去世那日的那场大雪后，天气就变得非常晴，蓝的耀眼的天，浮云嵌在上面，像是假的。每天醒了睡，睡了醒，赵略觉得自己也许进入了一个什么异空间，这里面的人每天的生命活动就这两项。只是她睡得不好，噩梦连连，医生给她注射了小剂量的镇定剂。
有天下午，迷迷糊糊间，赵略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和医生对话。
“病人现在的状况，身体方面没什么大的问题，只是心理方面......。”
“她以前做过心脏手术，那时候的技术不如现在这么先进，会有什么问题吗？”
“……”
赵略又睡了过去。这段时间,她习得了一种能力，在自己想睡的时候就能睡过去，也许是之前工作的时候太累了，睡眠少，这下好了，可以把读书工作这些年的睡眠都补回来。
从前实验室里的几人都来探她的病，病房里就有些吵闹。她静静地看着他们聊天，却没有一点力气说话。
王双双让所有人都安静些，小心翼翼地问她：“我们是不是吵到你了？”
赵略笑着摇头，她其实只是累，无害的社交也让她累。她又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语言功能正在出走。王正拉着老张和老闷就走，王双双留了下来，给她读最新的网络八卦和行业新闻，给她看脱口秀段子，她也只是笑笑，笑意不达眼底。
王双双垂头丧气地走了。
张璧影几乎每天都来，为她带来可口的饭菜。菜的味道她很熟悉，是老黄馆子里的厨子做的，她也没有戳穿，和张璧影一起静静地吃，也吃不了多少，为的是让她安心，再看她带来的书和杂志，著名心理学家弗兰克《活出生命的意义》。其实她所遇到的人和事，远不及弗兰克在纳粹集中营中所经历的炼狱般的痛苦，甚至她如今这样，在很多人看来都是矫情。
但她只是累了，从小就要历经死亡、人性以及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些终极的问题，她头一次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或许她父母的相继去世也是上天给她的启发，兴许她原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以前生病时，她曾短暂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但又觉得这可能只是是她的抑郁基因在作祟。据说抑郁症是有一定程度的遗传因素在的，华裔女作家李翊云的大儿子是自杀，前段时间看新闻说她的小儿子出了车祸，有人说也是自杀。说是前段时间，其实也有一个月了，她只记得作家在社交媒体上引用的那首小林一茶的俳句——
我知这世界
本如露水般短暂
然而，然而
整个世界都如露水般短暂，那么如果有一个年轻人决定去死一死，又有什么呢？赵略人生的底色本就是悲观的，如今只不过是多了一个引子。很多人的人生都是这样——人总是要死的。然而反过来说，人总是要死的，那些失望、卑劣的人性和背后的悲凉，又有什么可在意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