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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支曲_小重峦【完结】(235)

  才拜完织女星,忽听客栈外马铃声响,接着就看见二月带着几个帮中人快步穿过正庭,向着后堂而去。二月面色风尘仆仆,身着羌袍,显然刚从羌地返回,还未来得及换过。众人都是又惊又喜又忧,聚在侧院的门口望向后堂,却见孟珏已长身玉立在廊下。

  二月匆匆行礼,环视四周,yù言又止。

  “无妨。”孟珏淡淡道。

  “是。”二月点头,停了停,方道,“果如公子所料,跖勒集结了几个牧帐的首领在火节上以云姑娘相bī,让跖库儿让出先零的王位……”

  “她可有闪失?”孟珏截断二月的话问道。

  “没有。”二月忙道,犹豫了一下,又道,“我一直暗里跟着。盏婼的确在茶水里放了一点迷药,不过没有伤到云姑娘……”

  孟珏沉默了一瞬,道:“往下说……”

  “呃……跖库儿的功夫了得,出其不意地制住了跖勒,bī他将云姑娘带过来。可后来跖勒说他一旦得脱,便要继续和跖库儿争王位,仍然bī跖库儿在云姑娘和王位间选择。跖库儿便将先零的金羊权杖让于跖勒,只带走了一部分愿意跟随他的人……”

  “他真的做到了……”孟珏轻轻道,许久,方又问道,“她呢?”

  二月抬头看了孟珏一眼,“呃……云姑娘也跟……呃……被跖库儿带走了……”

  “那封信,她看到没有……”

  “呃……看到了。”

  “你亲眼看到的?”

  “是。”

  “她有说什么吗?”

  “呃……是云姑娘跟跖库儿小王回大榆谷前看到的。她有些不高兴,后来就把它扔了,然后就跟跖库儿回了大榆谷。”二月小心翼翼地从怀中摸出那片毡布,趋前送入孟珏手中。

  侧院里,隐在月门后的三月听得皱眉跺脚,却被一旁的四月紧紧扯住。丙汐不忍,微微探头向孟珏望去,见他孤身立在廊下,墨一般的眸子陷在月影中晦暗不清。不知过了多久,又听二月小声问道:“我怕旁人说不清qíng形,所以赶了回来。我们还有人在先零,公子若要qiáng行把人带出来……”

  “不用了,把人全部撤回来吧。”

  孟珏说罢,缓步移出廊子,向着侧院而来。侧院里聚在月门边的人一时来不及回避,只得愣愣看着孟珏旁若无人地走近那月下的台案,拿起酒樽中挹酒的长勺,将案上的耳杯一一斟满。他拿起一杯,转身对众人微微笑道:“羌地大捷,我也金蝉脱壳,早就该和大家庆祝一下。今夜就借这酒水一醉方休吧。”孟珏说罢,将耳杯中的酒一饮而下,然后便提起一个酒樽步回后堂而去。众人面面相觑,待到明白过来他是要在屋中独醉时,孟珏已经闭了门。

  屋中寂寂,众人聚在门外不知所措,又听孟珏在屋中道:“三月进来一下。”

  三月惶惶地推门而入,过了半晌出来吩咐道:“公子说,明日就动身送丙小姐回长安,让大家分头去安排明日启程的事。”众人得令散去,分头整理,备马,结算,忙到夜半,河洛居才安寂下去。

  丙汐早已回到房中,可她心中思虑着那个人心中的苦,翻来覆去怎么睡得着。月光清幽,将院子里的树影映在粉墙上,枝枝丫丫,像是世事难料的分叉与纠葛。丙汐在葵儿的鼾声中穿衣起身,出屋后便向着后堂悄步而去。后堂的灯火已暗,三月守在孟珏的屋外徘徊了几步,而后便揉着眼睛回了自己的睡房。丙汐等院子里静透了,才轻轻走到孟珏的屋外的廊沿边坐下。七月的天气,空气中微有暑热,石阶却仍有些凉。丙汐抱肩望着天上的织女星,心里只想着能离那个人近些,哪怕他不知道,哪怕隔着门,隔着心。

  屋中一个醉玉颓山的身影,忽然从寂夜的空案上挣起身子。边地酒薄,浅醉易醒,孟珏一时不知今宵何时何地。然而很快的,往事近事便纷至沓来,撞在他的胸壁上,訇然作响。他低喘着,伸手在暗中摸到酒樽里的长勺,歪歪斜斜地舀酒入杯,举起yù饮,却想起那一晚他离开羌地时,与骥昆在帐中对话。骥昆直截了当地问了他和她的往事,孟珏坦言相告无所隐瞒,因为他一向认为当年之事不过是苍天弄人,令他与她之间枉结怨念。谁知骥昆听完却问道:“那长安城中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留恋?竟能在刘弗陵死后,还让她留在那伤心之地?”他微微一怔,随即明白骥昆话中的意思——仕途野心,商贾之利,儿时祸乱种在他心底的戾气,想不到年轻的骥昆如此犀利,竟一语点破了他沉入沧河之后才看清的东西——他纵有再多的报复和志向,末了,他真正牵挂和在乎的竟只是她。然而孟珏不相信亲临同境时,骥昆也能无所犹豫。他寒着眸子冷冷回道:“她去哪里,你就去哪里?有一日有人要将你额上的王权虏去时,你可还能自由心意随她来去

  骥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的眼睛道:“如果我做到了,你是不是就死心了?”

  如今,骥昆真的做到了,做到了他几年痛定思痛,想要借着这次重逢重新许给她的东西。他是做了完全的打算的,为免她心生抵触,他小心地回避了自己一路追来的事实;又借着疫病中两人的合作,重新找到与她相处的方式;她与丙汐的一番话虽令他神伤却并未气馁;护送雕的事虽然事有偏离,他也终于力挽狂澜在绝境中寻到了她;有一瞬他们好像很近很近了,可是自那以后他们却战事波折中渐行渐远。不过是他最后的一点野心,上苍竟又收去了他的第二次机会。真的是野心吗?也许说私心更为确切。那是他心底隐着的另一道伤痛。曾经目睹过武帝时的羌乱,他无法坐视汉羌之间再一次残忍的仇杀。他曾想避开此事的,却最终为了在茫茫羌地中寻找失踪的她,开始了与赵充国的合作。而随着围城,疫病,以及西北战局而不断变化,他意识到自己在险地一搏,或可在汉羌之间省掉一些杀戮,减免一些仇恨,免去一些苦难。他将她送回汉地,想要孤身完成此事,却不料战事波折竟一再将她卷回漩涡中。于是,他的“手段”与“冷血”再一次bào露在她的眼中,他亦如当年一般再一次百喙莫辩。如今,尘埃终于落定,他不仅对金銮殿上的那个人bào露了行迹,也与赵充国之间形成龃龉;而他的母族先零,也将他永除在族部之外,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她呢,将他的休书弃置一旁,跟着那个愿意为她放下一切的人走了。

  纵是孤傲如孟珏,也无法阻挡这一败涂地的感受。世事比人qiáng。他终究是高估了自己,若要拨转乾坤,周全的计划和相机而动的智谋都还不够,人心才是最难估算的变数和死角。上天的嘲笑在寂寂的午夜中,唱叫扬疾着向他暗涌而来。孟珏喘着气将手中的耳杯向着黑暗中狠狠掷去。脆响炸裂在壁上,他觉出那刺耳的痛快淋漓,不由又抓起案上舀酒的长勺向对面的墙上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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