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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有令秧_笛安【完结】(14)

  她想说:这不可能。——在老爷归天的前几日她还见过红cháo,她自己心里有数——但是云巧用力地盯着她的脸,下死力在她手心里更重地捏了一把,她像是被吓住了那样,不敢说话了。蕙娘的声调也是斩钉截铁的,令秧的眼睛放在蕙娘滑在裙子里的那块玉佩上,还隐隐看到了露出来一点点的,绣花鞋上宝蓝色的云头。管家娘子的嗓门更高些,她忙不迭地招呼小丫鬟:“还愣着gān什么,跟我一块儿扶着夫人起来,先把安胎的药喝下去,隔一会儿再喝汤。”

  “他们要我死。”令秧怯生生看着管家娘子,声音粗哑得都吓到了自己,“我都拿好主意了,我去便是,我给咱们大家换一块牌坊,也没什么不值得。怎的又不叫我去了呢?”

  管家娘子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夫人怎么又说这些孩子气的话,都是要当娘的人了……”蕙娘也微笑:“族里那些老人家,无非是啰唆几句,教夫人安分守己罢了。何至于论到死不死的,夫人没有跪过祠堂,一时吓坏了,也是有的。”云巧一言不发,依旧炙热地盯着她的脸,用力得像是要盯出泪水来。安胎药很苦。感觉跟那门婆子端给她的毒药一样难以下咽——那毒药她究竟有没有试着喝一点点呢,她觉得其实有,她记得尝到了一些味道,那一点估计还不至于要她的命——药汤热热地熨过喉咙,似乎要把嗓子里的皱褶全都熨平整了,五脏六腑内的寒气全都顶了上来,她挣开药碗的边缘,对着地面一阵gān呕,什么也吐不出。管家娘子一面拍着她的脊背,一面叫小丫鬟倒水,她的言语间全都是愉悦:“不妨事的,夫人怕是开始害喜了,明早再问问大夫,看开些什么药好……”

  所有的人都言之凿凿,好像祠堂里那个夜晚只不过是令秧一个人的梦。

  难不成自己真的怀孕了——反正,是女人总有这一天的。既然众人都说是真的,那自己就当这是真的好了。她听见自己的手缓缓地从云巧的手心里垂下来,睡梦趁她虚弱,重重推她一把,她就像是滑了一跤那样顺势跌进去。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晓得再清醒时,已然是深夜,满身的疼痛已经消失了,她没有叫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屋里不知为何,灯还点着,明明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她慢慢地想起来了一些事qíng,她站在那丛看着让人心软的竹子前面,对唐璞说:有劳九叔。那时候她以为,唐璞就是她在阳间看到的最后一个算得上“认识”的人。她对他恭顺地笑,不带恨意,她只能这样跟所有的人道个别。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感觉已经糊里糊涂地到了来世。

  云巧悄悄地靠近了帐子:“夫人,眼下这屋里只有你我。”令秧像是怕冷,抱紧了自己的肩膀:“云巧,我是真的像你一样,怀了孩子吗?”

  “夫人自己清楚吧。”云巧的行动的确越来越迟缓了。她坐下来,习惯xing地摸着自己的肚子。

  “跟着你的人呢,你为何一个人在这儿。”

  “因为我想跟夫人说的话,不能让丫头们听见。”云巧将手里那盏灯放在chuáng边的小几上,半边脸被晕成了微醺的样子,“夫人有身孕的事,是祠堂里那个看门的婆子一时qíng急想出来骗长老们的。随后,他们也怕真的伤了子嗣,就叫人把夫人抬回咱们家里——蕙娘当了梯己的首饰,塞了银子给大夫,大夫才跟长老们说夫人的确是喜脉。咱们原先谁也没想到,他们叫你去祠堂,原来比断指还狠上百倍。这次要不是多亏了那个看门婆子,只怕我是真的再也见不着你了。”云巧的手指轻轻滑过令秧的脸,四目相对,一个惊喜,另一个恻然。

  “那又怎么样呢?能瞒多久?”令秧终于学会了短促地冷笑,“这种事qíng,就算我腰里缠着枕头挨上十个月,然后呢?孩子在哪儿?你们,着实不必救我的。”

  “谢先生说,这也容易。到时候暗暗托人打听着,四邻八乡的总有穷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到时候给些银子,抱过来养在夫人房里就是了。除了我、蕙娘、管家娘子和谢先生,府里再没人知道这件事,所以当着小丫鬟们,我们几个才必须做戏给她们看。蕙娘说,等这阵子熬过去了,是一定要去重重地谢那个看门的婆子的。”

  “我不信真能瞒过去。”令秧摇头,随即缓缓地倒在枕上,头发如月光一样沿着被面滑下去,“云巧,你们为何要这么辛苦?”

  “当时那么紧急,谁也想不了太多。夫人觉得,我们应该不闻不问,任凭你去死么?”

  “我会连累你们。”令秧闭上眼睛,突然像小时候那样拉起被子,把自己脑袋蒙进去,“行不通的,一个大夫使了银子,还有别的大夫,府里这么多人,全是眼睛……”

  “蕙娘也想到这一层了。这回,真真是咱们运气好,族里六公和十一公最常请的那个大夫去给他母亲过三周年祭了,说是过几个月才能转回来。蕙娘也怕六公他们会请那个大夫过来诊脉,这就真的不好办了。”

  “我就说了,行不通的。”

  “可是。”云巧静静地掀开令秧蒙在脸上的被子,“夫人若是真的在这两个月里怀上一个孩子,不就都行得通了么?”

  哥儿年幼的时候,曾犯过一阵子梦游的毛病,这毛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犯了一年多,无声无息地自己好了。只是梦游症好了以后,哥儿便再也没在二更天之前睡着过。府里人都晓得,哥儿书房里的灯,总是不会熄的,大家早已习惯——哥儿身边伺候着的丫鬟,中间起来给他添两次茶就好,哥儿便安然地清醒着,和巡夜的更夫一起,注视着唐家大宅一个又一个的深夜。

  所以他很惊讶,管家娘子提着灯笼,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叩响了他的门。管家娘子脸上没有平日的殷勤,只说:“哥儿且随我来一趟,有紧要的事,老爷没了,只能跟哥儿商议,千万别惊动了老夫人。”

  他对管家娘子,从小就有些忌惮的。侍奉过几代主人的老仆,关键时候的确有种从天而降的威严。

  令秧目瞪口呆地看着云巧,一翻身,劈手一个耳光打在云巧脸上,打完,她自己吓住了,云巧却是若无其事地看着她,指尖挑起手帕的一个角,抹了抹嘴角其实并不存在的血痕。“云巧你当我是牲口?”令秧含着眼泪,感觉自己像灯芯旁边的火苗那样,微微发抖。

  “我只知道我得让你活着。”云巧站了起来,像是挑衅。

  “这么活着我还不如死了好。”

  “主意是我出的,我没料到蕙娘也说可以一试。你放心,这种事qíng,哥儿他自己不可能跟任何人说,若老天真的肯帮忙,给你一个孩子,也是唐家的血脉。就试这一个多月,若是久了,孩子出生太晚,自然也行不通。夫人我跟你保证,哥儿很快就要娶亲了,新少奶奶来了以后自然不可能再有这种事qíng。若是这一个月里什么消息也没有,我们听天由命,按照原来的法子办。”云巧说话的时候没有看令秧的眼睛,只是注视着她下巴上,那些越来越多,像是雨滴落下的细小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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