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歇息下来的私兵们跑了一天一夜,马匹实在是劳乏得不行。眼见后面终于没了追兵, 就安置了几个暗哨之后开始搭灶煮饭。
他们虽然精悍,但还是想停下来喝一口热茶。
荒漠里的天气变化无端, 明明已经是春季,但是晚上料峭的寒风呼呼地吹, 冷得人身上的汗水还来不及收干就没了。
也许都累了,私兵们三三两两地靠在一起沉默着做事。石头堆砌的简易灶台里燃烧着几根枯木,铁盆里煮的是大块的砖茶,空中泛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因为靠近北元, 北元的人大都喜食牛羊肉。大概这里种别的长势一般,其利润远没有饲养牛羊来得快, 以至于凉州百姓宁愿养牛羊,其饮食习惯也跟北元人有很多相近的地方,饭前饭后都喜欢来上这么一碗浓俨去腻的苦茶。
尤燕林大马金刀地坐在一颗干枯的树疙瘩上,盯着手里红褐色的茶水。
茶水是挖开很深的暗渠,砸开取出里头的冰块煮出来的。
大概这里的雪水更纯净,砖茶喝起来别有滋味。只是今时今日,大家都没有这个闲情雅致了。
他几口就把茶水喝干净了,甚至没有顾及水温滚烫。
参将递过来一块巴掌大小的肉干。
肉干是前些日子刚刚腌制的,味道还行。用马刀切成小块,配上热茶能最快地恢复体力。以前在外头打仗的时候,能有这些东西已经算是很好的美味了,并不觉得苦。但这回明显有些不同,嚼在嘴巴里一时间竟是难以下咽。
尤燕林并不是骄奢成性的人,但的确已经很久没有嚼过这种又干又硬的东西了。啃了一会就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强迫自己慢慢咽下去。
他什么苦都吃过,这些算不了什么。小时候为了补贴家用,还曾经在大冬天里赤脚上山采集草药。浑身上下都生满了冻疮,稍稍一动,伤口处就又痛又痒,到第二年夏天来的时候才渐渐长好。
军户的贱命从生下来就是注定好的,但他不相信。凭着一腔孤勇和好使的脑子,他从底层爬了起来,甚至比大多数同辈都要混得好。短短十年,就拥有了别人一辈子难以企及的财富,拥有了自己的私家卫队……
但一切都戛然而止。
发生的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让人招架不住。尤燕林这时候才有空慢慢想自己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连本地百姓都不知道的小革岭天坑最开始到底是怎么被人发现的?
小革岭天坑里的田地倾注了尤燕林大部分的心血,甚至比他的亲儿子都要紧。这些年他像是老虎守着珍宝一般半点不敢懈怠,就是想这个聚宝盆多给他产出一点粮食,那他的退路就更加有保障。
但只是短短的数天就被人翻了个底朝天,天坑被生人摸到家门口。豢养私兵的事败露,自己多年的刻意隐藏也显现人前……
参将又递过来一只烤好的面囊,散着淡淡的麦子甜香,低声劝他吃一点。
尤燕林把面囊掰碎了没有吃,忽然问,“你把家人们都安排好了吧,说在什么地方汇合了吗?”
参将满嘴巴的面饼,含糊地应了一声,“派人去送信了,应该还来得及……”
尤燕林感叹了一声,抬头望着夜空中几点寂寥的星辰,“咱们是近二十年的交情了,光屁股的时候就搅在一起玩。没想到要老了的时候还要你跟着我颠沛流离,是我对不住你们这几个老兄弟!”
天边即将蒙蒙亮,参将忽的看见尤燕林鬓边的几缕头发竟然变得灰白,顿时就有些不忍,别开头把一盏滚烫的茶灌了进去,“说什么对不住,这条道都是自己选的!”
尤燕林回头看他,眼里神情莫名,旋即转开目光对着大家。
“从前乡里的先生教过我许多,我记得的不多,不过有一句事不秘则泄我是记得最清楚的。所以小革岭天坑的事从开始到最后没有几个人知道,就是你们这几个老兄弟也是最近才知道的。我信你们,不过你们说说看……是谁给那些京城的官老爷泄露了我的底细?”
坐得近些的几个心腹面面相觑,彼此之间的目光都带了一丝警惕打量。
参将也是手头一顿,低低地劝慰,“听说他们那些人里头有专门修葺房屋桥梁的高手,对于各地的方志是了如指掌,也许从里头看出了什么。眼下正是艰难的时候,咱们还是不要随便猜忌,无端伤了大家伙的心……”
尤燕林抓着脚边的马鞭,轻轻敲击着掌心。
“我本来不想猜忌,就是怕寒了弟兄们的心。可是你瞧,京城的那些人一出手就拿了我半幅身家,让我伤筋动骨失了元气。如今我更是有家归不得,成了人人喊打的国贼,你说我要去找谁要账?”
小革岭说是尤燕林最宝贝的心肝肉肠子也不为过,如今心肝肉被摘了,名声过了今晚也要臭大街,这等遭遇落在谁的身上都不好受。
马鞭是尤燕林惯用的,皮革间隙有黑色的痕迹,知道底细的人才晓得那是死人身上的血渍。
参将心头一跳,“再等等,也许还有转机,咱们是被逼的……”
尤燕林沉默片刻,扯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你说还有昔日那些拿我孝敬的各位爷吗,出了这种捅破天的案子他们撇清自个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出面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