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屋子里的光线不是很好。
那人举着灯,用手护着飘渺的灯芯儿,不言不语的静静站着。
周秉象冰层下被封住的人,冰层瓦解后猛然间得到了可救命的新鲜空气。他的心肺欢喜的好像要裂开,却又怕唐突惊动树叶上的晨露,只能小心翼翼的傻问了一句。
“你……怎么不在床上安歇?”
谭五月把灯放在桌上,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神情也有些倦倦的,“我有些认床,怎么都睡不着。看见你书房里的小榻正对着院子,种了几株才开的紫茉莉,闻着还香……”
大概是宽了外面的衣裳,谭五月散着头发,整个人显得比实际年龄稚弱了一些。身上只穿了一身薄薄的内衣,白天的提防顺道也松散许多。
她的脸不是京城现今流行的美人尖,脸是长团形的,下巴稍稍有些短,眼睛毛茸茸的。
这种长相其实很占便宜,一笑便显得年龄更小了些。
但她给人的印象始终都是稳重老成,因为谭五月很少有舒心大笑的时候。
这女子像崇山峻岭里的一池深潭水,是可以包容万象的,所以才纵得他上天入地。一个筋斗云翻出去满世界撒欢,没想到一转身……从前的家就回不去了。
没有谭五月的宅子,不管再富丽堂皇,好像都不能称之为家。
周秉像个真正的小年青儿一样咽了口唾沫,不敢仔细看谭五月的脸。
眼睛在室内游移着,余光却止不住地往女人身上扫。白色的素面寝衣在烛灯下有些透,隐隐露着锁骨上的一点粉。
人只要没走就好。
周秉别别扭扭地站直了,掩住眼里几乎要宣泄的湿气,尽量语气自然。
“你还是睡床吧,床上松软些。”好像表决心一样又描补了一句,“我睡在书房,那边靠近水池,潮气重,你睡了不好……”
谭五月一愣,没有答话。
周秉只当没看见她的迟疑,摸着桌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尽管急于让人明白自己的心思,但更怕一腔子没处散的热情把人吓走。
这女子与生俱来的固执他早就见识过,眼下只能徐徐图之。
“我不知你听说了些什么,可别人的话也做不得十分准。我们两家有交情,即便不看在我的份儿上,也还请你三思。你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万万不要伤了祖母的心……”
这时候唯有把霍老太太搬出来救急。
桌上的烛灯散出昏昏黄黄的光,谭五月的脸笼在一层柔光里,象庙里的观音菩萨一样安闲。良久才听她嗯了一声,似是叹息一般地同意,“我明白,祖母对我和谭家有活命大恩……”
霍老太太这面盾牌还是如意料中的一样好使,但周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说到底,谭五月并不是为了他才心甘情愿的留在周家的。
他死盯着女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然后就听女人继续平稳地说话,“让祖母留在京城养老,你把休书给我,我回江州的衙门去上档也行……”
周秉很是意外,简直要气疯了。
再次恨这女人的冥顽不灵,甚至恶劣地想顺了她的意,给她一纸休书又如何?
江州县衙的现任县令只要有一点机灵,就知道若是没有他的亲笔书信,这件事就做不得准,那封休书就如同废纸!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亲娘到底说了什么,左右不过那些难听话。可谭五月的性子本来就有些轴,这回显然被林夫人伤得很了。
别的女人若是遇到这种事,第一个反应肯定是哭天抢地,要死要活的让丈夫收回成命。
偏这女人从来都与众不同。
在那一世时是不张不顾,一心只在江州老宅抚养幼子,视曾经同床共枕的结发夫如无物。这一世更生猛,一上来就直接开口要休书……
周秉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刚喝过大酒,脑子不太好使。
谭五月垂了头,声音轻的不能再轻。
“祖母对我有大恩,我谭家名下总共二十三间铺子靠她老人家援手才能存活下来,几百号伙计家里才不至断了炊,我就是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一二。原先……我以为嫁给你,一辈子尽力对你好,就算报答老太太了。”
她顿了顿,眉眼间终于浮现一丝明显难过。
“可成了亲我才明白,这世上有些账不是这样算的。你娘看不上我嫌我是拖累,周家上下都明白得很。偏我不懂这些,性子又左,半点也容不下你在外头的那些,生生忍得憋屈……”
周秉呆立当场,他没想到那些视作平常的应酬会这么让人反感。
还有往家里抬人之类的传言,完全是自作自受的无妄之灾,谭五月从前从来没有说过这些。
她的心像石头砌的墙一样,一年比一年砌得高。
女人的眼盯着翘头边案上的松景盆栽,寝衣下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攥紧。
谭五月远没有面上表现的那么镇定,周秉心头忽然笃定。
因为格外在乎才会格外介意吧?
周秉眼皮子跳了一跳,不知怎么的,茅塞顿开地忽然想通了这点。
他欢喜得几乎要落泪,胸膛里好像有什么热烫的东西要咆哮而出,踉跄冲过去牵着女人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