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门外高梁河广源闸西侧,有一座修建于万历年间的寺庙, 叫永安禅寺,规模不大, 香火很旺。
天刚蒙蒙亮, 寺庙门外就排起了长队。善男信女捧着香烛、炒熟的豆子、拎着鸟笼兽笼等,等待入寺浴佛。
浩渺的钟声从远处的高塔上传来,我的小毛驴仿佛受到了指引, 引吭嘶鸣,撕裂的声音和噗嗤噗嗤不断落下的驴屎, 引得周围人纷纷投来嫌弃的目光。
我扶着一坨沉重的假发, 从车上跳下来, 叫八福先把这丢人现眼的驴子牵走。
他想看着我进了寺庙再走,递给我一片腰牌,“大人, 您拿着这个找守门的沙弥,他会让您先进去。”
我没接,“排队吧, 我又不着急。”
虽然我今儿穿得汉服, 还戴了云鬓假发, 一副从未示人的淑女模样, 看上去没有半点‘洋人’的影子,但我毕竟代表天主教, 砸过佛教的场子。现在突然出现在人家的地盘上, 难免心虚,生怕一进去就被揪住领子扔出来。
我问过八福, 王爷为什么叫我来拜佛?
他说,以往府里有人犯错,王爷都让先去拜佛,拜完回来认错,态度虔诚则免罚,不诚则加倍罚。
我又问他是怎么给王爷回复的。
他说,一字不漏,完整复述。
我觉得他有点缺心眼低情商,他却谨慎地说,没人敢欺瞒王爷。
看样子以前吃过亏。
如此我也只能自认倒霉,谁叫我没管住自己的脾气呢!谁让我摊上一个喜怒无常的上司呢!
前几天还说懂我者唯有你,送热乎乎的点心。一翻脸就让我到竞争对手的地盘上自取其辱。
排队的人大多都有所求,有的求健康,有的求财运,有的求姻缘,还有的求子嗣,只有我满脸迷茫。
我好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又好像不知道。
苦苦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得以进入寺庙。我小心翼翼地混在人群里,被人流带动着来到大雄宝殿。
宝殿内,浴佛礼仪正要开始。僧众搭衣持具,按东西序位次分班而立,香客们也同样分成两队。
磬音中,两位身穿袈裟的高僧抬着佛像从经楼来,主法僧居后,侍者随行,同声唱念“南无本师释迦牟尼佛”,缓步进入大殿,安放到盛满水的金盆中。
之后主法僧上香、展具、顶礼三拜,唱赞:“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他唱一句,殿内的僧人便跟着唱一句,香客齐刷刷全跪倒,一唱一叩拜。
虔诚的祈祷,仿佛随着淼淼香火,盘旋而上,直达九天。一股无形的力量,把所有人的灵魂暂时从肉*体中抽取出来,让人不知不觉,摆脱了尘世间所有的烦恼。
人在什么情况下才把希望完全交给神明?
这是我在热内亚的天主教堂内就一直思考,却不得解的问题。或许是因为我从未面临过真正的绝境吧。
那我的领导为什么笃信佛教呢?
身为皇子,他遇到过自己甚至皇上也解决不了的绝境吗?
浴佛仪式结束后,香客们又排起了长队讨要浴佛水。
我这个假信徒悄然溜走,去赶后面的斋会。
所谓斋会便是吃素斋,从早晨到现在,我早已饥肠辘辘,因而走得很急。
没想到转过大雄宝殿,却见方丈陪着我领导,信步朝这边来。
于红男绿女中,他身穿一件玄色长袍,搭配白色腰带,戴着同色卷白边、中间镶嵌一颗红宝石的六合帽,器宇轩昂,风神飘洒,实在很突出。
我赶紧刹车,往后一撤,躲在了廊下的柱子后面——隔着十几米匆匆交了一面,他是近视眼,我又打扮成了寻常汉女模样,肯定没认出我!
我现在不想同他会面,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认错!
不,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到底错哪儿了!
余光瞥到他们掠过我,直奔大雄宝殿,我这才舒了口气。也不想吃素斋了,只想赶紧跑路。
还没到门口,就被八福逮住,“大人,你去哪儿?法会还没开始呢!”
“什么法会,和我没关系!我已经按王爷的要求拜完佛了!走走走,回家吃饭去!”
八福不情不愿地跟着我走,嘟囔道:“这就走吗?这里的素斋可好吃了,在这儿吃不好吗?”
我连连摇头:“环境不好,有点压抑!”
八福不放弃地劝我:“你是嫌人多吗?斋房也有雅间,持王爷的令牌……”
王爷的令牌哪有王爷的脸好用!你还不知道他本尊亲自来了吗?!
我打断他:“你快去牵驴车,回去我请你去梦霄楼吃大餐!”
“好吧……”他眼睛一亮,碎碎念道:“那居生法师最后一次讲经不听就不听了吧……”
“等等!”我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谁?”
“广源寺的居生法师,这次法会,方丈邀请他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来讲经,听说是去年浴佛节说好的。”
我吃了一惊:“他真来了?”
八福点点头道:“是啊,刚才我看到他和本寺的一个大头和尚往后面大禅堂去了。”
心脏怦怦直跳,我不由得替居生紧张起来,论道之后,广源寺以他为耻,其他寺院的和尚也经常堵在家门口辱骂他,他来讲经,不会被欺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