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其他三家都提起来,好让他放心,没有特意关注他曹家。
他不易察觉地舒了口气,抬眼看了看前面正在与刷纱经匠说话的雍亲王,拘谨道:“凡是口口相传的事儿都有谬误,不过空穴来风,大人说的这些,多多少少也有些依据。”
小伙子还挺诚实,也很严谨,和符合他这一身书生意气,就是没有当官的油滑。
那边雍亲王一回头,他立即想跑过去。
“如果我是你,我就把这次出风头的机会让给知府大人。”我用折扇稍稍拦了他一下。
他满面涨红,恼怒道:“秋大人这是何意?为王爷介绍讲解是本官职责所在,怎么能说是出风头!”
“你别生气嘛!”我对他笑了笑,以袖遮掩,用扇子点了点江宁知府,低声道:“于你当然是职责所在,可是于他,却是绝佳的表现机会。你看他熟门熟路,讲的头头是道,想来此前做了充分准备,从刚才他就一直往前挤,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连总督都给他让了位置,你说你再过去,他会不会恼火?”
真没眼力见啊!
你自己什么水平不知道吗?挤到前面只有挨骂的份儿,既然有人愿意替你,还不如老老实实把机会让给人家。
反正康熙还在,他知府大人表现再好,也夺不走这碗饭。
他慢慢反应过来,想必是意识到自己被人看了笑话,难堪地扭过去,“你也才当了不到一年官,别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教导我!”
“冤枉!你是正五品,我是区区八品末流,我哪有资格教导你!不过是被雍亲王和四位巡视大臣骂多了,总结了一点点少挨骂的经验而已。”
脾气直的人没多少弯弯心眼,容易相信别人。
一路上,我落在后面当透明人是事实,再加上我态度诚恳,他稍一琢磨,就生出同病相怜的情谊来,脸色缓和,难堪尽去,只剩点尴尬,快速抱了抱拳:“抱歉。多谢。”
“客气什么!”
如此我俩就理所当然地落在后面攀谈。
雍亲王偶尔回头看一眼,他就紧张不已,问我:“不过去真的合适吗?你跟着王爷巡视这么久,可知他到底是什么秉性?”
其实他怕的要死,就算我说不合适,他也会给自己找借口。
我只能委婉地安慰他:“他表面上严苛,其实很有容人之度,尤其是对年轻人,经常提携指点……也确实很爱骂人,不光我,这四个巡视官也都被他劈头盖脸痛骂过。不过骂是骂,他从不在心里记小账。只要改过,之前的事儿就翻篇儿了。”
他忐忑地点点头,尴尬道:“其实我不是答不上来,就是……一见他就紧张。”
“我太理解了!我第一在他手底下办差,直接吓哭了!”
他同情地看着我,“他对姑娘家也不怜惜吗?”
“工作场合,哪有什么性别之分,都是下属罢了。要是他怜惜我,才是瞧不起我呢!”
他恍然道:“此言极是,想必只有这样,才能这样服众。”
我趁机问他怎么看女人做官。
他从孔孟二圣的观点,说到江南文化的核心,引经据典,逻辑清晰,委婉地表达了一个观点:虽不和礼法,但也不应该攻讦我本身,因为女本柔弱,理应被保护。
换言之,在他看来,文人想要罢免我,应该从朝堂入手,去说服帝王,而不是用陷害、刺杀这些阴招来对付我。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水乡养出来的女人婉约柔美,男子也这么温柔绅士。
听他谈吐,我可以想象曹雪芹为什么能写出《红楼梦》这样宏大、缠绵的作品了。
跟着大部队后面,我们一边聊,一边参观了整个织造局。
曹頫充当了我的‘私人讲解员’,他说:“织造局一共前后二所,大门三间,验缎厅三间,机房一百九十六间,铺机四百五十张,绣缎房五间,局神祠七间,染作房五间,忙碌的时候,有五百多个人同时在这里工作。”
当然,为了安全考虑,今天所有工人都不在。
我看着那些机具和未成形就足以令人惊艳的织品,想到第一次工业革命开始的原动力,就是为了提升纺织工业的效率,以及开始的标志是珍妮纺纱机问世,不禁心痒:
在大明朝,中国的丝织品远销海外,是朝廷赚取白银,弥补国库亏空的重要来源,丝绸贸易促成了大航海时代的辉煌,促进了世界各国交流的速度,使得西方各国文化碰撞出激烈的火花,在他们准备把成果带给我们时,我们却关上了国门。
明明,我们的纺织工业比他们更发达,更有机会孕育出技术爆炸!
现在距离珍妮纺纱机和蒸汽机问世还有几十年,这之前,有没有可能,我把国门推开一道缝,让大清挤进工业革命的洪流,甚至,成为引领者?
念及此,我心潮澎湃地抬头看向我领导——目前看来,希望只能寄托在他身上。
没想到他也在看我。
只不过,只与我眼神稍稍一撞,就不着痕迹地滑到曹頫身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