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旋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委顿下去,垂眸低喃:“你知道不是我。你知道我不会害你。虽然我恨不得杀你一万次,再将你挫骨扬灰。”
……凭什么,我欠你几条命啊?
除了哗哗的雨声,整个世界安静极了。
良久后,十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喝干,又倒了一杯,刚递到嘴边,忽然朝我看来:“马奶酒,你想喝吗?”
记忆一下回到七年前。
那天杨猛劝我尝尝马奶酒,结果被小二撞了一下,泼了我一身。接着,十四就进来发酒疯。
他这个举杯的动作则让我想起那年大雪,我替他喝了三杯酒,喝晕了在缈琴院撒欢,然后我俩在雪窝里干架。
时光总给回忆镀金,哪怕是那些憋屈、苦闷的记忆。
我接过酒杯,敬他一敬:“祝十四爷长命百岁,自在如风。”
他嘴角一抖,动容道:“我以为你想让我战死沙场。”
我摇摇头,“从来没有。我希望你好好的,富贵平安。”
“富贵平安……”他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接着拎着酒壶与我碰了碰,嗓音低沉:“那就祝你光宗耀祖,长盛不衰。”
待我放下酒杯,他古铜色的脸颊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红晕,欲言又止几次后,指着中间那个用炭火煨着的砂锅,简短道:“我学会了。”
啊?
定睛一看,砂锅里盛着炒鸡,上面还点缀着红绿辣椒。
看上去卖相很不错。
他夹起一块,低头默默啃着,啃完把鸡骨头一吐,头却没抬起来,“那年在江宁,为了让你吃顿好的,我让人买下了那个农舍,趁你睡了,偷偷学做饭,学了一宿,只学了个皮毛,炒出来外糊里生,咸淡不均,难为你还吃了那么多。你就是嘴上抱怨,其实心软又体贴,不忍让别人失望。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补偿你,最好能再回到这里,我亲手做上满满一桌菜,咱们一边吃,一边忆苦思甜。”
原来从军营里学会了做饭是吹牛,现学现卖才是真。
那时候现学现卖倒能理解,现在呢?
执念到底有多深,才会在多年后,非要弥补当时的遗憾?
我忽然想起那颗发黑的柿子。
其实到现在我也想不通,他为何会悲愤至极的时候,还要摘走那颗柿子保留多年。
“怎么,不相信这是我做的?”
我再次摇头,“我只是觉得,不必如此。”
他脸色一沉,一言不发朝自己碗里夹了很多菜,机械地往嘴里塞。
“十四爷……”我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来劝他放弃的,可是面对这样的他,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
我站起来,想告辞。
“不想尝尝吗?”他含着满嘴菜抬头望着我,含糊道:“明天我就走了,错过这次机会,这这辈子可能再也吃不到了。”
我刚想说,放心,你死不了。转念一想,活着是活着,可自战场归来他就会被软禁于景陵,直至乾隆登基。
这很可能真的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他是来告别的。
我坐回去,夹起一条鸡腿,啃了两口,发自肺腑地赞叹道:“味道极好,进步很大。”
他嘴角一弯,神色却有些哀伤:“好,我没什么遗憾了。”
心里像针扎一样疼了一下。
“你以为,在望江园地堡看到你和老四好了,我才恼羞成怒离开,从此对你恨之入骨?不是的。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他了,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一直喊他。”
原来我的谎言真的很拙劣,他果真洞悉一切。
“可我还想努力一把,因为你没有为他放下原则,你也不肯嫁他,你心里苦。我想救你出苦海,没想到,和你在一起浪荡江湖的日子那么快乐。快乐到我想抛下一切,和你这样过一辈子。我能感觉到你也是快乐的,那是你我相处最轻松惬意的一段时光。”
原来他带着我东躲西藏,做这做那,只是为了和我多相处一段时间。
所以,早就在预料之中的结果并不重要,相处的过程会被他反复回忆,并执着地想要复刻出来。
因此,那颗柿子才会成为见证美好的纪念品,而不是痛苦屈辱的象征。
“我没有真正恨过你。不管有多少怨恨,只要想起你为我奋不顾身挡过一剑,想起我们一起吃夹生饭、偷柿子,就都烟消云散了。从望江园那一晚你放下原则投入老四的怀抱开始,我能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远离你。老四心胸狭隘,叫他知道我恨你,总比余情未了好。”
诚然,这么多年,除了在朝堂上,我们碰面的次数寥寥无几。
偶有交集,除了羞辱斥骂,便是横眉冷对,还动过手。
这几年,隶属于他的苏和昌毒害我,高忠刺杀我,我们之间对立的明明白白,人尽皆知。
可我对他此刻说的话深信不疑。
因为我们彼此清楚,打感情牌困得住他,困不住我。
是我,一次又一次,用这张牌,骗得他错付深情,可望而不可得。
以往我总觉得会有机会回报他,现在才知道,我能为他做的,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能回到刚到北京那天,无论如何,我都不去贝勒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