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时长舒了口气,背过身看着湖,一掌拍在亭柱上,“先生,从来都是阿玛为你退让,你真为他着想过吗?”
春风把这句话吹得虚无缥缈,我寻思了半晌才明白他在指责我。
匪夷所思。
弘时侧过头,从眼梢打量我,“皇玛嬷和他的矛盾是因何而起,你应该比谁都清楚,可你看着他们母子成仇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那么会讨好宜太妃,要是真想哄好皇玛嬷,应该不难吧?皇玛嬷说的这些话、做的这些事儿传到后世,历史会怎么评价皇阿玛?
再说八叔、九叔,他们做什么了,就被革去黄带子?谋反?不过是罪臣年羹尧胡乱攀咬而已!我知道,八叔的门人黄侍郎曾试图杀你,九叔曾在先帝爷驾崩前羞辱过你,所以你施恩于年羹尧,以他全家性命做交换,让他将八叔、九叔拉下水!他们可都是皇阿玛的亲兄弟啊!
要是我不管,九叔差点冻死在禁所!弘旺也已吓得神志不清!你这是要把皇阿玛陷于残杀弟侄的恶名中!何况八叔在朝中影响力深远,如此待他,谁知道会酝酿出什么祸端?”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点。
我总算理解李氏那句‘我为他着想,他就会认我吗?’,也总算明白为何膝下无子的四福晋不想抚养他,耿氏养了几年也烦了。
这孩子,缺心少肝,养不熟啊。
他还不如弘昼。
我没教过弘昼,也没特殊优待过他,可这次出巡中遇到过一场虚惊,他毫不犹豫地挡在我身前,摔得浑身青紫,三天下不了床。
弘时只会索取,给我的回报也只是几句好听的话。
哎!拎不清谁亲谁疏,顶多伤亲人的心。
可他看不清八爷九爷的政治目的,这是要闯大祸的。
以后,皇上应该再也不会给他任何权柄了。
不过,我还想探一探他的底线,看看他还有没有良知。
“这么听来,你确实是为了皇上的名声和朝廷安定。不过,你十四叔也是你阿玛的兄弟,为何你对他的家人那般苛刻,尤其是对弘明。”
他依旧没回头,振振有词道:“有人说,皇玛法真正属意的人是十四叔,他是皇阿玛最大的威胁。弘明是世子,而且游历多年广结善缘,要是放任他自由,他到处说皇阿玛得位不正怎么办?”
前面那些至少还有逻辑,这几句简直太牵强。
我忍不住指正道:“他从十三四岁就外出游历,对朝廷的事儿从不关心。你十四叔也从未有过谋反之意,让他在景陵服丧是先帝的旨意,你阿玛削了他的爵位是因为他失手杀了李九一,不到一年就恢复了。这几年一直善待他的家人,除正常俸禄,每年都额外赏赐,福晋、贝子和格格们,也照常在各府走动,谁说过一句皇上不好?你十四叔和你阿玛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你阿玛绝不会因为莫须有的流言蜚语就禁锢他们。这才是皇帝该有的胸襟和血肉。”
弘时哼道:“恢复爵位,额外赏赐,真是皇阿玛的意思?先生,你和十四叔,当年算得上轰轰烈烈吧?”
本来凉透的心,一下被怒火点燃。
这哪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
不仅羞辱了我,还嘲笑他阿玛头上发绿!
我冷笑一声:“你是为了你阿玛的名声,还是因为嫉妒弘明?”
他猛地转过身来,脸涨红,高声道:“我嫉妒他?先生说的什么笑话!我是皇长子,他是阶下囚的儿子!我们的身份有云泥之别!”
“或许是因为,他是福晋的儿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且性格好,善交朋友,从小就是孩子王,长大更是朋友遍天下。也或许是因为,他潇洒豁达,从不将名利爵位放在眼里,不因身份的改变而自卑,更不会因此向原本看不上的人低头。”我淡淡说道。
弘时脸上青红交接,分外精彩。
瞪了我足有一分钟,他才嗤笑一声,故作轻松地说:“先生果然偏心。第一批学生里,你最喜欢弘明,第二批学生里,你最喜欢弘历。我真搞不懂,既然你喜欢的都是最受欢迎的人,为什么会放弃十四叔,选择我阿玛呢?”
我已经对他彻底失望了,没耐心和他打嘴仗,直接问:“弘时,你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笃定自己能当太子?”
他表情一凛,眼神瑟缩了一下,接着换了副口吻,强行缓和道:“先生,你生我气了吗?我知道你会生气的。可这些话我闷在心里很久了。皇阿玛拿你高高在上,谁也不敢说你半个不字,可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也会犯错的。阿玛犯了错,尚有十三叔、军机大臣和言官指正,你要是犯了错,却无人敢说。说过的,要么被贬官,要么被革职,长此以往,你不觉得可怕吗?我是皇长子,有责任扶正祛邪。就算受过挨罚,也不能退缩。可我没有坏心,否则就不会和先生说这些。在我心里,先生就算犯了错,也还是亲人,比八叔九叔十四叔,甚至比我亲额娘还亲。”
最后这句话,就像一张透明的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