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那个小火苗,明明害怕它熄灭,又好像在等待它熄灭。这种矛盾焦虑的心情磨得人心绪难宁。
吱呀。
门上忽然传来声响,同一瞬间,它熄灭了。
眼前的世界顿时陷入幽深的黑暗。
恐惧还没上头,我便跳下床,凭记忆和感觉朝门口飞奔,急切地呼唤:“皇上!皇上!”
“在这儿。”犹豫了片刻,他终于拉住瞎子一样胡乱摸索的我,将我裹进满是风霜和药味的披风里。
我紧紧抱着他。
那腰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纤细,那肚腩怎么都减不下去,那又如何呢?这怀抱是我永恒的归宿,离不开的家园。
“你好了吗?能下地了吗?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接连发问,可不等他回答,喉头忽然一噎,满腔的担忧恐惧如泄洪般爆发出来,止不住的痛哭震耳欲聋。
“我害怕呀……我害怕……”不知不觉间,我已经抖如筛糠,完全靠在他身上。
他大病未愈,哪里撑得住我。
我们两个跌坐在地上,抱成一团。
他极力压抑的哭声,大部分隐匿在我的痛哭中,极少数在我抽噎时暴露。
直到声嘶力竭我才委顿下来,伏在他肩头小声呜咽:“要是没有你我该怎么办?本以为理想可以支撑我走很远,你倒下了我才发现,这个世界对我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你我根本不想做任何事……你为什么这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为什么不肯听我的,非要劳累到深夜?为什么要听那些鬼道士忽悠吃那些该死的丹药,那里面全都是铅汞剧毒,你知不知道啊……”
“人的寿数天注定,吃不吃丹药,都是这些年。要是不吃,我怎能与你多过这些年快活时光,陪你实现更多理想?”他将我紧紧搂着,胸膛颤抖,鼻音浓重,“只是提前消耗的总要算账。魂魄离体之际,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江山有人托付,幼小有人托付,唯有你,无人可托。我挣破混沌回到人间,只为给你安排一条归路。”
我忐忑地抬起头,只听他颤声道:“你想去俄罗斯投奔安德烈,还是去英国找年晓玲?”
“你要赶我走?”心脏骤然痛缩,豆大的眼泪夺眶而出,我猛地往后一退,大喊道:“我不走!”
他匍匐探身,用冰凉的双手握住我的手,哽咽道:“这些年你我鼎新革故共进退,得罪士绅和旗人无数,我在,没人敢动你。我一撒手,恐怕他们都会跳起来向你索仇。这一次你杀了二十八名无辜道士,必会成为他们讨伐你的借口。”
“我受过的磨难、迈过的坎儿还少吗?这些吓不倒我!何况弘历恭顺能干,论感情,他虽然不是我生的,却是我的学生,受我教诲多年,不会轻易让人欺辱我。论手腕,不会有他压不住的臣子!你只是还没痊愈才有这种悲观的想法,要是一时冲动赶走了我,你肯定会后悔的!”
他垂首摇头,唉声叹气,“一朝天子一朝臣,古来如此。我思来想去月余,实在不知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负江山不负你。但凡有,我怎么舍得让你走?”
我既恐慌又难过,只跪在他身前抱着他哀求:“别让我走。我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留在你身边。你要是担心弘历忌惮我擅权,那我退居后宫可好?”
他双手拂去我的眼泪,痛哭出声:“傻瓜啊,宫墙只是你的牢笼。”
这一晚我没能说服他,可我坚信,他像我爱他一样爱我,必然舍不得放我走。
1733年7月18 日 雍正十年六月初八 晴
这几个月皇上果然再没提起那晚的话。
从他这次病倒后,除了大朝会,就不再早起,至少陪我睡足八小时。
工作强度也大幅减小,只在上午办公,吃过午饭就把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全都交给我。
我也放下手头所有工作,宅在后园里,绞尽脑汁找乐子。
我们日日厮混,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去福建的船上,悠闲,热恋。
只不过,不再吃大红丹以后,他的精力和前几年没法比。
有时候,我兴致勃勃说着话,一转头他已经在阳光下睡着了。
而且,他的眼睛花得很快,配眼镜的速度跟不上,现在画图、做手工,都不太方便了。
好在,我们还可以在园子里散步,钓鱼。
他越来越喜欢钓鱼了,几乎到了着迷的地步,有时候下着雨也要撑着伞钓,有时候钓到半夜不肯睡觉。
大概是因为这是最不费力,又很容易获得成就感的娱乐方式。
我不太坐得住,就让郎世宁来,趁他老老实实坐着,给他画像。
我给他设计了很多场景,扮成老农、高僧、儒生,甚至外国公爵等等,玩得不亦乐乎。
快乐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这天理藩院送来一堆报告,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当了三个月甩手掌柜。
换上官服去班房,刚出门,却见一个长相甜美的小姑娘,穿着华贵,前呼后拥排场浩大,正指挥人摘我门前的相思樱桃。
明明看见我了,却不行礼,甚至还颇有敌意地瞪了我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