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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慧的灯_华严【完结】(26)

  “她会喜欢你的。”我笑着说。

  “可是我不想见她。”

  “可是你一定见得她!”我刁顽地说。

  “我从来不曾要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是不是?”

  “是的,可是我没想到你会不愿意。”

  午后,祖母戴着浑圆形黑边的老花眼镜,坐在安乐椅上为我补缀夹衣。我捧住一本书,无精打采地一直翻。多宝姊在院中扫落叶,忽然拉开破铜锣样喉咙大喊道:

  “小姐,小姐!客人来啦!”

  我扔下书本跳起脚,跑到窗前向下一看,可不是,那顽固的人正踏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过池旁来了。我慌忙跑回祖母身边,摘去她的老花镜,取走她手上的针线,在她耳边咕唧了一句。老人家眯着眼,没听清楚。

  “我说,奶奶,水越来了呀!”

  楼梯上一阵响,首先亮相的是多宝姊,一张合不拢的嘴,满脸看赛会游行时才有的表情,这时肥胖的身体往右一闪,双手扶在墙上。水越一切如常,只是手上多了一盒什么,脚上的黑皮鞋额外的擦了一些油。他那表情丰富,却永远逃不过我的眸子中露着羞涩,而又有些许疑虑;略俯着头,含笑而拘谨的左嘴角微微提着,像要望透她的内心般的望着祖母。

  祖母满脸的笑,满眼慈祥的光。我知道她不单为的水越是我的好朋友,她爱所有的人,尤其是年轻的人。她常常说:

  “年青人真是最可爱而有可怜的,纯洁、热情、涉世未深;生命的海上有无尽的波涛……”

  “他们怎样才能够得到像凌净华所有的那么一个有经验的老舵手啊!”我总淘气地接下去说。

  “是啊,我是一个老舵手,我应该把用岁月换来的经验交给你们。这是我的责任,我不但得对你负责任,我得对全世界后生的人负责任。如果我不克除自私的劣根性,会使我老丑的脸更丑啊。”

  老人家的用熨斗也熨不平的皱纹实在没什么美,我望她一眼暗笑着想。但和她生活在一起,不但不讨厌,反而最快乐。她给我无穷的安慰和引导,我却没有什么可以给她的。

  “孩子,我什么也不缺,满足自在我的心中。如果我有所贪慕,那我便有缺乏的时候了。”

  她自然不需要水越带来的这盒糖,我笑着丢进口里两三颗。

  多宝姊端过茶,双手卷在围裙里一阵穷揉,退到盥洗室里,门缝中露着半只眼。水越端起茶,边喝边向我扫一眼,再向门缝望,那半只眼睛隐没了。于是他得意地再向我望一眼,浓睫毛有劲的向下一覆,放下茶杯。我笑着背过脸,踱到窗口去。

  他们说完客套的话,谈到水越的学校生活、兴趣和消遣。

  “小华告诉我,你的小提琴奏得好极了。”老人家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水越红着脸说会奏小提琴的不是他。我的脸可也热起来了,心里怪怨口里怪苯的声明:我告诉祖母的是钢琴,从来就没有提过什么人会奏小提琴。老人家眨眨眼睛,看看我又望望他,承认她记错了一点点,反正都是琴。

  “对了,她说你的钢琴弹得好极了!”她补充了一句说。

  “哪里?凌小姐的歌才是唱得好极了。”

  祖母也“哪里”了一声,却滔滔不绝地说起我两三岁时就会唱完整的儿歌,五六岁时便参加独唱比赛;小学中学时的音乐老师,都曾跑来家里告诉我的父母不应当忽略我的天才。

  “在高中的时候,她跟着一位很好的老师练唱,但后来那位老师到罗马去了……”

  水越脸色泛白,默默的说不出话来了。

  “奶奶,您忘了我的第一个志愿是想做一个文学家吗?我要把心声充塞这整个的宇宙,不单是这一代,传下去亿亿万万代!”我急得口说不够,双手也跟着比画起来。

  “哟,听了吧?口气够大呀!”祖母向水越挤眼睛哩!

  “还有,我一定不会忘记把您写成一位三头六臂的大伟人,三头是说您用脑子的时候比人多两倍,六臂是说您所做的事多得没有六只手做不完。所以您成了一位大伟人,我既不嫉妒,您也没得侥幸!”

  “呵呵呵……呵呵呵……”老人家笑得开朗极了。笑止住,细声地对水越说道:“告诉你我们这位未来的大文豪怎样用功啊,既然是未来的,不必现在开始做工夫,那是不用说的喽!啊哟,我可不能这样的委屈她,前些时晚上,却是看见她拿过纸笔来的;眼睛看着天花板,铅笔腰烂了大半截,却没见写下什么字。接着更上床,说是蚊子太多了,又是见鬼的什么材料都没有!”

  水越大笑,我又笑又是难为情,我曾经答应他革除去“见鬼”的口头禅,偏祖母这就记性一点不差地把我泄漏出来啊!

  多宝姊端进来三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眼里亮着和馄饨同样热而有滋味的光。自从那半只眼睛在盥洗室门后撤退后,她还是借口换茶和找火柴进来了三遍。多年来家里罕有来客,使她对客人有了不能再敏的“敏感性”。别看她肥胖胜过布袋和尚,看人的心眼可真细得穿得过针眼。大表舅来时她讨厌,因为他爱吐痰,害她多洗一回痰盂。二表舅食量大,“哪有吃点心还要添的?”三表舅不停地哼,哼得她喉咙发痒。大表姨丈眼睛不看她,说是不礼貌。而表姨全家不在这儿,所以她对他们还有好评。女客来时她一点也没有“敏感性”,说是“女人对女人没有什么好理会的。”还有一个来过我们家里的男客便是秦同强,也只有这一对里她也注意王眉贞,说爱她口甜笑甜:“那个什么叮咚当的,一年到头的排着八字脚,暴着大青筋,没事儿教我给引出一身大汗来。”

  多宝姊把一碗特大号的馄饨放在水越面前的茶几上,这意思比万千的赞美词还要明显。水越很吃惊,我却不能说什么,虽则我很想建议请多宝姊换来一个较小的点心碗。

  “慢慢吃吧,吃不下的剩在碗里好了。”祖母笑着说。

  多宝姊送过热毛巾,又换了一回茶。我忽然脑中来个念头,告诉祖母我该给大白调奶粉,并请水越一道下楼看小猫。

  大白前晚生了四只小猫,一只纯白,一只纯黑,一只黑里带白,一只白里带黑。多宝姊把它们母子五只安置在一只大竹篮里,放在楼梯底下的一件堆炭的小室内。水越执着牛奶罐,我轻轻地推开那半闭的木门,走了进去。阴暗的角落里看到那只大竹篮,水越的头机会触着上面的斜板,但他似乎更爱这所在,一手把身后的门推闭,坐在斜放在地上的长木板上。暗淡的光线下我到处寻猫,口里直念着它们哪里去了。

  “你管它们哪儿去哩!”他说着双手掩着眼睛,缓缓地从眉骨向旁按开,吁出一口气。

  “我很高兴你还是来了,水越。”

  他不作声,十个手指头尽揉着眼鼻间的骨。

  “你怎么啦?头疼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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