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戈涅等待片刻,给他足够时间他从最初的错愕惊愕中抽离,而后才缓声继续坦白:“而我……是她的复制体、一个意外诞生的人造生命。我没有完全继承利丽的记忆,所以我不记得你,对过去的所有事印象都很模糊。”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微笑。
“所以,西格,你要找的人从最开始就不是我。”
咚咚咚,战鼓震得影院中空气发颤。
坐席上唯二的观众却宛如密封在了琥珀小球之中,一切静止凝滞,丝毫震颤和风都透不进去。
即便他已经有所猜测,但由她亲口告知,他以为的失而复得是一场闹剧,对西格无疑极为残忍。
震惊,猜疑落实的确信,无措,失望,愤怒……这些都是西格可能的反应。安戈涅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看到哪种。
可是西格没有表情。他的脸上是一片麻木的空白。
只是一个长镜头的时间,却仿佛有人类流亡舰队的征途漫长。
安戈涅再也无法忍受他的沉默:“你……说点什么。”因为断促而显得破碎的语句带上了请求的意味。
西格缓慢地眨眼,像从冻结的诅咒中缓慢苏醒的冰雪塑像,情绪还没来得及解冻,于是态度平静中带一点茫然:“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你应该有所觉察了,不是吗?”
他的嘴唇抿起,没有否定。
而后,他重复一遍相同的问题,声调比刚才用力:“为什么要现在告诉我?”
安戈涅目视前方,哑声说:“我不该在这种事上欺骗你。你有权知道。”
“但我们相遇时,你对于自己是利丽这件事非常笃定,很长一段时间内始终如此。所以我猜想,你是在去找路伽寻仇之前才知道的。”
她闭了闭眼:“没错。”
西格于是摇摇头,纠正说:“你并没有欺骗我,根本谈不上。”
他的脸上浮现自嘲的淡淡笑意,眼神像一柄藏锋的重器,准确而平静地直击要害:“可你好像希望我因此对你失望。”
安戈涅有种被当面拆穿虚张声势的苦楚,胃袋向内狠狠揪紧,窒息感将充满不安与怀疑的真心话挤了出来:“难道不会失望吗?”
“我没能保护利丽,我在她那里彻底地、可耻地失败了。面对这个事实,接受它,接受它是我必须独自做的……但是安戈涅,你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她试图抽手,但西格紧紧地握住,进而十指紧扣,让指掌纠缠成无法轻易解开的结。他同时向她靠近了一些,近距离盯着她,好像已经完全不在乎他们表面上在看电影。
他无意识地用拇指指腹摩挲着她虎口近旁,仿佛要借此消解她的不安和疑惑。他一如既往地坚定、直白:“我不希望在你这里犯同样的错误,所以我不会临阵脱逃,我不会放弃你……只要你仍然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安戈涅呼吸一滞,猛地别过脸:“我不希望你在我身上代偿对过去的愧疚感。”
西格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把你当作利丽,早就没有在你身上寻找她的影子。”
“你说得没错,我更早之前就有理由怀疑你和利丽并非同一个人。但是——”他的脸容忽然扭曲了一下,对她坦白这些无疑让他痛苦。
他回忆起了什么,唇角嘲弄地上翘:“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去在意这件事。”
试图触碰她脸颊的手伸出又垂落。西格的剖白宛若低低的独白,不期待回应:“我现在在意的人、爱的人是你,安戈涅,只有你。”
安戈涅一怔,连摇了几下头:“我相信你现在在意的是我,但是……”
她用力咬住嘴唇。破了一点皮,钝痛让唇瓣虚幻地发烫。
西格等待须臾,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他的声音没有起伏:“但是?”
她吸了口气:“你以为我是你遗失的恋人利丽,这就是我们相遇……不,你制造出契机让我们相遇的起因。这是事实。”
数拍茫然无措的停顿。随即,他的嗓音几不可察地颤抖起来,染上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绝望:“我爱过利丽,失去她让我成为现在的我,你无法接受这件事?你不能忍受我对你以外的人有过感情?”
有些东西凭个人努力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比如已然发生的过去。
安戈涅僵着脸摇头:“我也对其他人有过感情,当然没有资格在这种事上苛求你。”
电影画面的冷光照得西格的脸面无血色。他轻而缓地问:“那么对你来说,我们关系起始的纯净性,重要程度胜过当下我对你的态度……是这个意思吗?”
银幕上一对异性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彼此,仿佛世界缩小到只容得下彼此。特写镜头配上旋律激昂的弦乐,不遗余力地渲染角力般的氛围,让观众确信下一秒就会捅对方一刀,又或是开始接吻。
双方各自占据了半幅画面,而在偌大对视人影的中间,更小的一对剪影也以相似的姿态四目相对。
标准答案应该是她完全不在乎。可在西格专注到可怖的凝视下,任何的敷衍和欺瞒,哪怕是善意的谎言也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