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相信,这世上再没有人能比他明白妙真。人们都只说她是傻,是笨,是软弱。就像人们同样把他说成是怯懦无能,一无是处。可再无用的人,也有他活着的道理。这道理,他们是相互懂得的。
妙真被他的呼吸吹得腮边发痒,“咯咯咯咯”地笑起来,慢慢起来走去推了推窗户。窗户也从外头挂了锁,外头是一层厚厚的白桐油纸,防风的,里头是蜜合色窗纱。
太阳照进来,是大片大片刺眼的白。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像个出生的婴孩,什么都还没经历过。对这世界,好奇地打量着。上头窗户角上有只不易发觉的小蜘蛛正在织网。她的目光被牵引过去,一看就看了好半日。
病中的妙真做什么都不奇怪,良恭也不去问她,就在床上坐着看她。她半日不动,他的眼睛渐渐看得累了,倦意太浓,就倒下去半醒地睡着。人家都劝他把妙真绑起来为好,他自己舍不得,把屋子里的利器都收走,也早就做好即便被她伤害,也仍然爱她的准备。他这个人做事就是这样,凡事都喜欢往最坏里打算,所以爱她这么多年,时常都觉得沉痛。
妙真看那蜘蛛看得眼睛累了,回过头来,猛地发现床上卧睡着个怪物,浑身长满黑色的毛,不知有几条胳膊几条腿,树也数不清,全都摊在铺上。
她陡地惊嚷一声,良恭迎面刚要坐起来,胸膛上就扎进来一把剪子。
谁知道她把这剪子藏在哪里的,竟没给人搜走。幸而她力气不大,剪子也钝,只扎了一半进去。也仍有咕噜咕噜的血向外冒。妙真望见那血,又受了刺激,抱着脑地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不一时喊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乱着摘下锁挤进门去,见妙真蹲在地上看那把带血的剪刀,已经不喊了。良恭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慢慢向几个人摇了两下,“别吵嚷,再惊着她。”
说着向后睡倒下去,血是热的,慢慢流了他满怀。乱哄哄的思绪也在他脑子里顺着每条神经乱爬,他只觉得累。
未几就请了郎中来,自在那屋里替良恭治伤,花信把妙真拉到了西屋,仍旧绑在床上。隔会惠儿跑来说:“血止住了,伤口也包上了,郎中说险得很,只差两寸就扎到心脏上去了。”
花信隔着窗户望,严癞头送了郎中出来,她忙嘱咐惠儿,“你帮我看着姑娘一阵。”旋即起身迎到廊下向严癞头说:“你照料良恭,我跟着郎中去抓药。”
严癞头和她推让,“还是我去跑一趟。”
“你去做什么?你的兄弟,难道你不照管?”
严癞头摸了摸脑袋,“要不请他们家的下人跟着去,你这几天也是乏累得很了,还经得住外头跑一趟?”
花信嗔怪他一眼,“你也不懂礼,这些天累得他们家的下人跑前跑后的,还好意思啊?我去就我去,你把两边屋里都看着点。”
说话跟着郎中往街上去,铺子里抓了药,并没有归家,又调头往林大人别院里跑了一趟。
下晌急匆匆赶回来,东屋里看,良恭尚未转醒,她把药交给严癞头,又朝西屋里过来。后脚还未跨进门,惠儿就赶忙来拉她,指着床上说:“你看,你们姑娘好像清醒了一点嗳。”
花信将信将疑走上前去喊了几声“姑娘”,妙真有些迟疑地抬头,眼睛在她脸上晃了好几回,“我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这个节骨眼上,她的清醒未必是件好事。花信一时没说什么,只脸上露出笑来,扭头谢了惠儿,又请她去煎妙真吃的药。
待惠儿出去,她才拽了根杌凳坐在妙真面前,平平淡淡地告诉,“自打白池死了你就开始犯糊涂,已经半个月了。才刚,你还要杀良恭,把剪子扎进他心口里,流了好多血,这会人还昏睡着,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
妙真一时怔住,把这些事前思后想,想得脑子发疼。刚想起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眼里就砸下来豆大的泪珠儿。
她看着裙上湿了的一片,又在想为什么哭?想着想着,人又糊涂起来。一时间又哭又笑,又笑又闹,嗓子哑得不成样子,如同把一片华丽的布,“嗤啦啦嗤啦啦”地撕碎了。
门外簌簌地又飘起大雪,花信斜过脸去看,那雪洋洋洒洒,把什么都蒙住了。这世界就是庞然冰冷的囚笼,他们被关在里头,连她也是身不由己的。为什么生活这样累?她想也想不通,又是为了什么不知不觉走到这个境地?
不过她相信,妙真即便清醒着,也会和她有同样的选择。因为妙真是心地最好最好的姑娘,最不能接受的,是一切的灾祸,都是因她自己而起。所以该夜,她就悄然打点好了东西,向邬夫人告辞。
邬夫人听见这一日闹出这么大的事,也嫌了妙真麻烦,许了两辆马车送她们。次日天不亮,花信就带着妙真直奔出城。
第90章 碾玉成尘 (〇八)
早上良恭还不见醒, 不晓得是太累的缘故还是受伤的缘故。睡在铺上眉头也不能展平,好像时时刻刻揪着心,或者有哪里在疼。
严癞头是最懂他,也最不懂他的一个, 反正他晓得良恭这人一辈子就是栽在一个心不够狠上头, 不过就是外头看着厉害。倘或真做得了一个冷血之人,他早就发达了, 还等日后?他满肚子的叹息, 喂了药便往内院去瞧妙真。这是他做兄弟的一份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