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恭忙拱手道谢,“敢问尊家贵姓?”
沈先捋着胡子笑起来,“我们家姓谢,你想必听过,嘉兴府城内有名的香料谢家。”
无巧不成书,原来就是易寡妇后来所嫁的那谢大官人家里。良恭出神在想,就见沈先喊着“大爷大奶奶”起身,迎到了茶棚外去。
跟着望去,果然见一对与他一般年纪的夫妇在外头。男人面庞隽秀,文质彬彬;妇人衣着华美,满头珠翠。沈先与二人说了两句,那妇人就往茶棚里望进来。良恭的目光和她一撞上,仿佛有一些零碎的往事扑面而来,扑得人有点措手不及。
未几易寡妇就先走了进来,大变了模样,举止柔美端庄,比从前那惨淡光景更显得荣光满面,很有些富家奶奶的款子。
她一径走到桌前来,也有点局促地笑着,“方才听我们管家说,有位同乡找不到船,想搭我们家的船。我老远瞧着像是你,原来果真是你。”
良恭这时候才看见她腰上兀突突地挺起来一些,显然是有孕在身。他也忙站起来打拱,身上汗腻腻的,像是把他用油糊了一层 ,行动不大自在,“我也没想到是你们家的船。”
易寡妇把嘴笑着一瘪,轻剜了他一眼,“怎么,知道是我们家的船,怕低了你读书人的身份,不肯搭了?”
“岂敢呢?”良恭讪着发笑。
过去的那些旧事都融化在这笑里了,说不清的一点唏嘘和尴尬。她头上的钗环晃着他的眼睛,他便稍稍向她旁边看。正看见谢大官人把拧着的一堆匣子叫给了沈先,也走了进来。
他走到桌前,先看了看良恭,又笑着看易寡妇,“这就是你的那位邻居?果然是一表人才。你还总说我是瞎吃醋,如今一见,哪是我瞎吃醋呢?这样的人物和你做了那些年的邻居,我不由得不去多想啊。”
说得良恭易寡妇皆暗暗红了脸,易寡妇恼了,拿胳膊肘把他顶一下,“你瞎说些什么?你打趣我就罢了,怎么当着客人的面,把客人也说笑进去?”
谢大爷忙拉她的胳膊,“别动气别动气,说笑嚜。”
旋即清清爽爽地笑了两声,向良恭郑重地作了回揖,“说几句玩笑话,良兄弟可不要多心。俗话说他乡遇故知,难得的缘分,几句玩笑总开得起?”
良恭笑着回了一揖,实在不知该回他什么话好。
“听我们管家说,良兄弟也是要回嘉兴?正好,我们到宜兴去访亲戚,包了这艘船回去,上头没有外人,良兄尽管放心和我们一齐乘船回去。”
谢大官人一面说,一面搀着易寡妇坐下,向店家要了些新茶点心,和良恭攀谈,“良兄弟到湖州来是做什么生意?今年行市不大好,哪里的生意都有些勉强。就是折了些本钱嚜也不必灰心,买卖行市嘛,有好的一年,也有不好的一年。心放宽些,这个做不成还可做那个,又不是非在一桩买卖上下本钱。回了嘉兴,你有什么买卖做,只管来找我,我有门路的地方,一定帮你一手。”
见他热络至此,良恭心下倒很不好意思起来,忙在桌上打了个拱,“不敢劳动,多谢谢大官人的美意。”
谢官人把他的手握到桌面上去摁住,“不要和我客气嘛。你和清清的事,我已尽知,还要谢你当初成人之美呢。”
易寡妇脸上一红,瞅了眼良恭,在桌子底下狠跺了他一脚。他又笑起来,“玩笑话,玩笑话。”
自笑一会,就把手臂收回来弯在胸前的桌面上搭着,叹了口气,认真道:“我虽和你是头回相交,可这些年,没少听清清说起你的为人。她说你会办事,脑筋比旁人转得快,又能诗会画,又能打会斗,可谓文武双全。就是坏在心肠软,坏事做不绝,好事偏又不上门。不过也亏得兄弟你,照料了他们母子那几年,免了他们孤儿寡母许多的灾难。谢的话,都是多余的,所以我说你要做买卖只管来找我,倒不是客气的话。帮了你的忙,你也不会叫我吃亏的,我信得过你。”
见人说得如此恳切,良恭一时也不能退却,只随口应下,“承蒙谢大官人看得起,等回到嘉兴再往府上去拜访。”
谢大官人倒很当真,趁着店家提了茶上来,亲手倒了两碗以茶代酒敬了良恭,“可说定了,要常来常往。我虽是做买卖的人,也粗略读过一点书,很喜欢和通诗熟文的朋友讨教。小儿也时常说起你,还跟着清清往你们家去寻过你两回,可你都不在家。”
易寡妇望着良恭笑笑,“那鬼小子还记着你常给他买的玫瑰糕,使人去买过两回,他又说不是那个味。”
东西还是那东西,只是从前是穷,正经饭也险些吃不起,哪还有闲钱吃那些点心?如今珍馐玉馔吃惯了,再吃那个,总不对味。
易寡妇领会到这意思,再看良恭这副落拓的样子,忽然愧疚起来,害怕和丈夫此刻的幸福会不会刺伤了他的自尊?她心里唏嘘,恨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分给良恭一点,来弥补她心里的一份遗憾。
第97章 碾玉成尘 (十五)
屏山结缬, 湾转江斜,又是几个长夜。约莫还有半月光景才到嘉兴,好在良恭这些年坐船也坐得习惯了,站在甲板上瞭望, 那红灿灿的朝暾照着大半壁绿油油的山头, 像是自家院墙上爬上来的半壁曦微。